阿精再次落下泪来,她的心好软,她已软弱无力。
x说:“我们给你天堂。”
韩磊对老板说:“所有客人的典当物都是属于我所有,你盗取了我的所有物,我再不能善待你。”
老板恳求:“就请你体恤我为你的效力。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得到幸褔。”
韩磊有那怔住了的神情,继而冷笑:“我从没答应你幸褔!你有甚么资格与我讨论幸褔!”
老板还是不放弃,他对韩磊说:“只要我能与她结合,将来的当铺,成绩一定斐然!”
韩磊沉默了一秒,继而说:“你以为你是谁?”
老板摒住呼吸。
韩磊说:“你是任何人都可以取代的。”
老板哀伤了,他已预知自己的结局。
韩磊是这一句:“你要甚么爱情?你一早已典当给我。”
老板痛心地垂下头,他怎会不明白这游戏规则。当他的客人无权力赎回典当物之时,他又怎会例外。
阿精的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
x说:“你回去也只是陪葬。”
阿精不懂得反应不懂得整理自己的思绪。
x再说:“我们给你天堂。”
阿精望着他,从他的脸孔中,她找寻一个决定。天堂,天堂,这个人说,给她一个天堂。
x有悲恸怜悯和善的眼睛……
忽尔,灵光一闪,她知道了她该怎样做。眼前,站着的,只是x。
她说:“这儿不是我的天堂。”
她说下去:“老板才是我的天堂。”
说过后,这一回,她真的转身便走,而x,也没有再留她。她一跑,便跑得掉。
教x怎么留?她都否认了他所为她准备的一切,她都不想要。
如果,最终目的,每人皆是寻找一个天堂,阿精寻找到的,就是老板的怀抱。
漫长岁月中的迷失、彷徨、无焦点,此刻,因为确定了一个归宿,这一切的不安,一下子烟消云散。
x熏陶了她数十年,为她阐析幸褔,为她塑造天堂的美好,敌不过,她心中爱念一动。
别人的天堂不是她的天堂。
她要的,只是她的天堂。
纵然,这天堂没有永恒、没有褔乐、没有光环。
老板抬起头来,他作了最后一个要求,他说:“请给我一天。”
韩磊问:“你向我恳求一天?”
“我别无他求。”
韩磊说:“我好不好答应你?”
老板表情沉着,他说:“这些年来,我没向你请求过甚么。”
韩磊伸了伸懒腰,望了望窗外,又望了望老板,然后,他开始说话:“你在我面前,是无权力的,姑勿论你为我做了再多,你也只是受摆布的灵魂,我既不答应你安祥喜乐,也不会为你遵守承诺,我只记过不记功,不会奖赏你只会惩罚你。现在,你向我乞求多一天,为甚么我要答应你?”
老板泄气了,他疲惫地笑了笑,这样说:“是的,你无需答应我些甚么,你是我的儿子,你对我没承诺,从来,只是我对你有承诺。”
韩磊忽然兴奋起来,他像一般小孩那样手舞足蹈,嘻哈大笑大叫。
叫了跳了半晌,他才说:“父亲大人!我就成全你!”他喜欢极了刚才老板的说话,他喜欢人类那种父与子的游戏,他假扮成他的儿子,用儿子的身份令他痛苦,难得他又认同这个身份,这使顽皮而邪恶的他有一刹那的满足。他高兴啊。
说罢,他哗哗叫地爬上窗框,纵身一跃,飞跌窗外。
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成全了他想成全的人,于是那人便能活多一天。
老板要求多一天,因为,明天是他答应阿精结婚的日子。
没多久后,阿精回来了,她气喘喘的跑回当铺,看见老板,便飞扑进他的怀内。“你还在!”她一边叫一边哭。
他拥抱她,抚模她的头发,他说:“是的,我还在,但我只能活多一天。”
她便说:“那无问题啊,那么,我也活多一天。”她说完便笑,而他,看见她的笑,他也笑。
停在他与她之间的空间就是这么简单,相爱的人,他笑时,她也笑,互相拥有,互相传递幸褔,安心安详。这就是恋人的空间。
“我们去巴黎买婚纱礼服!”阿精提议,老板也同意,于是,两人手牵手离开了当铺。
到达巴黎,阿精往名店挑选了婚纱,老板亦挑僎了一套礼服,然后,他们又再手牵手,走到餐厅吃鱼子酱、鹅肝、海鲜、香槟。入黑之前,他们走回当铺。一直笑着,所有表情与行径,都轻松安然。
在当铺内,他们换上结婚服,阿精一身的白色纱裙,发上插了数朵紫色与白色的小野花,老板则穿起了黑色礼服,两人依偎在窗前,各自替对方戴上指环,然后静默不语地朝黑夜抬眼看去。今夜的星星,明亮地闪耀。
没有甚么话要说,没有甚么心事一定要讲,静静的,幸褔就由拥抱的肌肤中传送给对方。
天地再大,生命再无尽,需要的不外是这一刻,也不外是对方。
醒醒睡睡,由天黑至天亮,每一次张开眼来,见着对方的脸,他们会微笑,他们会把对方抱得再紧一点,每见一眼都是奖赏,没有人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秒。
从来,时光只嫌太多,时光是废尘。此刻,每一秒都是宝贵。交替的臂弯不会再放松来,臂弯之内的每一秒,抓住了便不再放开。
然后,在天完全光亮了的一刻,本来还是半醒半睡的,阿精因为热力,在申吟中睁开眼睛,她看见,自己的婚纱着了火,而老板,亦从刚刚张开了的双眼内看见,那耀武扬威的火焰正吞噬阿精的婚纱,于是,他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来吧”的动作,那样,她便跌进他的怀中。不久之后,她的火焰便燃烧到他的身上,只花了半晌,他们二人渐成了火球。他拥抱了她的火焰,她的火焰焚烧了他。
他把她的脸紧贴着他的,两双眼睛望到蓝天之上。他问:“好不好?”她说:“好好。”
火球烧坏了肉身,但两双眼睛依然溢满幸褔。因为有爱,何惧毁灭?这是再邪恶的大能也不知道的事。他不会知道,这两个人,其实已超越了他。
大厅中、厨房中、马房中、书房中……当铺内的不同角落,依样有下人在打扫、整理,维持这间当铺,他们都嗅到那火烧的气味,在草地上工作的下人,甚至看到烟由窗口一团团冒出来。
但无人理会无人惊讶无人伤心。
不消半天,就会烧得无骨无肉,只剩下灰烬,那一间房间,将会重新打理。
当一切都只余下灰烬时,只需用扫把一扫,灰烬便能清理得到。
他们会趠快重新布置妥当烧焦了的一部分,然后,等待新的当铺主人来上任。
或许下午就来了,或许要下个月,或许,下一个世纪也说不定。
这里只有典当物才会久留,其他一切,都是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