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吩咐众仆把所有窗帘垂下,她不想任何人看见她的容貌。而她在窗帘之后,静待老板的来临。
可是,一天又过一天,老板却没到来。而孙卓,因为癌细胞扩散,她的视线已快不管用,而头,久不久便狂裂地轰痛。是在肉身的痛苦中,她的信心动摇起来。
无理由,老板要她受这种苦。
她问医生:“我剩下多少日子?”
医生说:“对不起,孙小姐……只有一个星期。”
她不得不彷徨,原来,真的时日无多。
她用祈祷的心情去盼望老板来临,在这任何人也会感到绝望的日子,她依然没痛哭,一样的淡定冷静,为的是,她抱有一个希望。
孙卓知道,这种肉身的痛苦过后,就是新生。
堡垒外数十万名忠心耿耿的人,流下一串又一串的泪,为如神如仙的偶像哀悼她的生命。她听见他们的哭泣声,她知道这是为她而哭,但偶然,她也会觉得,一切事不关己。
“没甚么好伤心的。”她对自己说,然后,脸上挂了个微笑。
棒了两天,孙卓便陷入昏迷状态,医生在她的房间中替她抢救,沉睡了两天之后,她才再醒来。
这次醒来,精神好像蛮好。
就在同一天的晚上,刚服过药的孙卓感受到身边一阵熟悉的气味,虽然她已看不到,但她还是知道,朝思夜盼的人来了。
“老板……”她神出手来。
老板接过去。“我来看你。”
“老板,”孙卓的语调很兴奋:“我等了你很久。”
老板说:“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孙卓握紧他的手,然后把他的手放到她的脸旁去。她问:“你会把我带到哪里去?”
老板回答:“我会使你安息。”
孙卓一听,便问:“安息?”
“你放心,你会从此无忧无虑。”
孙卓非常愕然,她面向老板的方向,说:“老板,我不要安息。”
“然而你的寿命就只有四十年。”老板告诉她。
孙卓说:“老板,你不是要接我到当铺吗?”
这下子,轮到愕然的是他。“当铺?”
孙卓说:“老板,你不是为我安排了一个位置吗?”
老板说:“你的意思是……”
孙卓激动起来:“老板,我要做你的伙伴!”
老板却说:“我已经有阿精。”
孙卓开始歇斯底里:“这些年来,你不是已让我代替了她吗?”
老板说:“但你过身后,我便要让她回来。只有她一人会长相伴我。”
孙卓开始由失明的眼睛内流出眼泪。“我以为,你已让我代替了她。”
“不,你是你,她是她。”老板不明白了,他问她:“这些年来,你领略不了我所给你的一切吗?”
孙卓已泣不成声。“都不是想像中的……”
老板更是疑惑了:“难道,你得不到幸褔?”
孙卓吸了一口气,告诉他:“你给我荣耀,给我光辉给我成就,这些都令我很幸褔。只是,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与你一起。”
老板错愕到不得了。“孙卓,你已典当了爱情。”
孙卓想了想,然后忽然冷笑:“哈哈哈……我知道了,我典当了爱情,因此,我得不到我的所爱……”
老板心中冷了一截,他到了此时此刻,方才明白整件事。
“孙卓,这是不可能的。”
孙卓说:“这些日子,你特别眷顾我,你让我走近,你让我介入你的生活。我从来不知道,你对我半点意思也没有。”稍停一会,她吐出一句:“你连留下我也不想。”
老板说:“我自觉有责任看顾你,我有责任给你最多的幸褔。”
孙卓拍打床褥,她叫出来:“为甚么是我?为甚么不是别人?”
老板告诉她:“孙卓,你是我的亲人。”
“亲人?”
老板说:“你是我的后代。你是我的曾孙女儿,而你,拥有与我妻子一模一样的相貌。”
孙卓张大了口,作不了声。那么……
老板说:“所以,我爱护你,是我对你的责任。我曾经亏欠了我的妻子,既然你是我的血脉,我当然尽我所能,给你要求的幸褔。”
四十年来,孙卓从未激动疯狂至此,在万事皆猜错、万事皆出乎意料之时,她所能表达的是,一种竭尽所能的嘶叫:“我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你让我依靠你那么多年……为甚么,你不一早说清楚……为甚么!”
“对不起。”老板望着孙卓,他的表情抱歉。“你只是得不到爱情,其他的,我都为你做得到。”
孙卓不能否认,事实就是如此。
然后,她便明白了,这么多年如谜一样的疑团,为甚么他永远不再走多一步,为甚么他三番四次要确定她得到幸褔。
老板说:“倘若你只是一名普通客人,倘若你不是我的血脉,我不会如此尽心尽力培育你、满足你。是你,令我知道,人类的永恒。人类的生生不息,不是长生不老,而是一代接一代的生存下去。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脸,我便感受到何谓血脉相连,你这张脸,使我内心软化,令我知道,我非为你得到幸褔不可。”
普孙女……
孙卓忽然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她为这些年来的苦恋而嘲笑自己。“太好笑了!”
老板告诉她:“但我不会浪费你的爱情,我会利用它。”
“甚么?”孙卓问:“你利用我的爱情?怎利用?”
老板便告诉她:“我会给我与阿精一个幸褔的机会。”
孙卓一听,当下怒火中烧:“不!你给阿猪阿狗!也不可以给她!”
老板说:“我想尝试去爱她。”
孙卓说:“那用不着侵占我的爱情!”
“对不起。”老板告诉她:“我与你一样,典当了爱悄。除了你的爱悄,无人能补偿我这个缺失。”
“不:”孙卓像发了疯一样:“我得不到的,无人可以得到一.”
“对不起。”老板依然是这句。“对不起。”
说过后,他使转身离开。
系卓凌空伸手一扑,抓住了老板的手臂,她问了一个问题:“你在何时开始计划侵占我的爱情?”
老板转过脸来,这样对她说:“由我决定要与你交易的那一刻。”他伸出左手,放到她的脸庞去。“你给我的爱情,我一直收到手心,你的爱情纯净无瑕,我从没玷污过。”
孙卓激动地呜咽,她用双手按着老板这只左手,她哭叫:“还给我……还我爱情……”
“我已给了你幸褔,我没亏欠你。”说过后,他把手缩回,离开了她的脸庞。
他逐渐步远了,孙卓叫停他:“如果那时候,我爱上了任何一名凡人,你是否会还给我爱情?”
老板回答:“会。只要是你的幸褔,我也会给你。”
孙卓缓缓点下头去。可惜的是,她从没有爱上谁,她只有爱上过他。
他的脚步慢慢隐没,她看不见,然后,也听不见。
老板,从此离开了她的生命。
颓然躺在豪华的床上,整个人生中,唯独这一刻是全然没有希望。事如愿违、错愕、失措,突然……怨恨。活力澎湃地生存了这一辈子,此刻,她确确实实知道,落空了,完结了。
是谁令她对生命有所误会?还以为必可以生生不息,还以为她得着的是爱情,原来,一切只是可笑的自以为是。
还有甚么是真实的?
窗外有连绵的祷告、断续的悲哭、人们对她的膜拜,是她十四岁时候要求的,到了今天,生命将尽了,原来,最其实,也是唯一得到的,就是这些似近还远的爱。
她得到的,就是当初她要求的,结局是没有多,也没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