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木然片刻,似乎并不太抗拒。“横竖,我的灵魂也污秽不堪。”
“但我们欢迎你。”老板说。
老板向他解释那笔典当灵魂的报酬是如何分配给他的家人,三岛同意了,他又要求三岛签署文件。
最后,老板告诉他:“你有甚么要说的,请说出来。到适当的一天,这段说话或会在微风中、海洋中、睡梦中、静默中传送到你想他知道的人心中。每当海洋一拍岸,他的心头便会摇荡着你的遗言,他会一生一世惦记你。”
听到这样的话语,三岛忍不住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老板望着他,他发现,他也渐渐感受不到这种悲哀。从前,他会为每个客人而伤感,会但愿他们不曾来过,然而,时日渐过,连良善的心也铁石起来。见得太多了,重复着的悲凄,再引发不了任何回响。
思想飘远了的他,忽然害怕。已经没有爱情,迟早又会失去恻忍,千秋万世,更不知怎样活下去。
老板心里头,呈现了一个原木还是蒙眬,但逐渐清晰的决定。
是了,是了。
他要这样做。
那天,他收起了孙卓的爱情之时,他已决定要这样做;今天,他更加发现,这是他长生不死的唯一出路。
是阿精的声音打扰了他,阿精对三岛说:“三岛先生,请别伤心,你的家人会因为你今天为他们着想,而生活无忧。”
三岛说:“穷我一生的精力,也是为了令自己与及我身边的人生活无忧,然而一步一步爬上去之后,却搞到连灵魂也不再属于自己。是不是,有愿望的人,都已是太贪心?”
老板与阿精都答不上这问题,他们的客人,都是心头满载愿望的人,这些人不能说是贪心,而是,他们都走了那条太轻易的路。
凭住一张地图,任何地方都可以互连的人生当铺。
三岛悲愤地说:“你们明白人生吗?人生是否本该甚么也没有?如果要在人生之中加添一些想要的东西,是否代价都沉重?”
老板与阿精再次答不上话来。老板今年大概一百六十岁了,但他却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了解人生。
甚至乎,他甚么也不了解。
老板只能说出一句:“请你准备,我们该开始了。”
本来垂下眼睛的三岛,忽然抬起眼来,他如是说:“不!”他发问:“你首先告诉我,我将会往哪里去?”
老板告诉他:“那是一个无意识的空闲,你不会知道自己存在过,亦不会游离,或许,你会沉睡数千年,或许只是一刹那,总之,一天世界末日未到,你也不会有任何知觉。就算世界末日到了,真要审判生者死者了,也有数千亿的灵魂,与你同一阵线。”
三岛本想理解多一些,譬如数千亿同一阵线的灵魂,是混合了上天堂和落地狱的灵魂?抑或只就是要落地狱的,也有数千亿个?
但因为他知道无论是哪一个方向,都是大数,有很多人陪伴的意思,三岛忽然没那么激动。
老板问他:“可以开始了?”
三岛合上眼睛,面临一个受死的时刻。对了,刹那以后,将会毫无知觉,所有做人的记忆,无论是悲与喜,得与失,爱与恨,都烟消云散。存在过,就等于不存在。
是最后的交换了,死亡就是终结。
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以为,我不会走到这一步。”
老板安慰他:“没痛楚的。”
三岛重新合上眼睛。
老板便把手放到他的头顶上,就在同一秒,三岛但觉心神一虚,之后便不再有其他感受。勉强说再有知觉,都只是这种连绵不尽的虚无。
眼前的三岛,已是尸体一条,在光影渐暗之间,他的躯壳被送回他的妻子身边。明早的新闻会报道,前富豪安然逝世,享年四十八岁。
老板的手心收起了三岛的灵魂,照惯常做法,阿精会把玻璃瓶递过来,接收这个典当物,但今次,阿精魂游太虚,完全没为意典当已经完成。
“阿精。”老板叫她。
她的心头一震,把视线落在老板的脸上。
“请收起这个灵魂。”老板神出他的右手。
阿精方才醒觉,她用双手做了个手势,玻璃瓶便出现在两手之间。
老板把手放到瓶口,一股细小的,微绿色的气体从手心沁出来,溢满瓶身,阿精盖上塞子,便步行到地牢去。
她推开门,漫无目的地朝木柴走去,一直向前走呀走,终归,她也走到适当的世纪、时份、人物的架旁。
她把瓶子放到属于三岛那一格之上,旁边有一系列他以往的典当物。
继而,她木无表情地离开地牢,脚步浮啊地走回她的行宫。
其实,阿精漏做了一个很要紧的步骤,她应该把玻璃瓶中的灵魂转移到一个小木盒中,这种小木盒,可以完美地保存一个灵魂。跟着做了百多年的步骤,她居然可以这样糊糊涂涂地忘掉。
这一天,甚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见了个客人,但阿精已觉得,筋疲力尽。倒到床上的一刻,眼角甚至沁出了泪。
当铺的运作每天不断,老板也有留心阿精的精神不振,他问过她,她没有说些甚么,他便不理会了,只叫她多点休息,如果心情对的话,不如到外面的地方走走,吃东西、买东西,做些她喜欢的事。
老板支持阿精寻找乐趣,他自己亦然,他追踪孙卓的行径。
已推出第二张唱片的孙卓,嬴得无数音乐界的奖项,名字无人不认识,古典乐迷、非古典乐迷,全都景仰她。她把古典音乐重新带回公众层面,令这些美妙乐章广泛地受大家认识。
在音乐史上,她担当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孙卓,才二十岁,便成为了一个等同“伟大”的名字。
世人渴望这些音韵,她把世人带回一个古典品味的追寻当中。孙卓明白自己的贡献,不独是一名伟大的乐手,更是一名伟大的音乐推动者。
她正举行她的巡回音乐会,世界性的,有的在小型的音乐厅中举行,有的在可以容纳数万人的音乐场地进行,世界每一个角落的人,也可以一睹她的风辨。
事业发展得极好的她,裙下之臣亦穷追不舍,而且非富则贵。有唱片业钜子、西方国家的年轻王子、油田的大财主、跨国机构的继承人……她接见他们,与他们吃一顿饭,说些体己话。然后,她觉得,自己比起他们,更具皇族的气派。
凡夫俗子,谁会衬得起她?
她不需要他们的财富,她不需要他们的关心,又不需要他们的爱情。在无所需之下,他们变得毫不重要。
甚至不需要友情。要友情来做甚么?逛街看电影吃花生米?如果她渴望这些事,十四岁那年,她便不会跑到第8号当铺。
她的生命,只有音乐,只有她的小提琴。一架起琴在肩上,弓一拉,她便拥有全世界,埋葬在内,兴奋得不能形容。
一个人,便绝成了一个家、一个团体、一个国家。只得一个人,她便变成一个世界。
心里头,若有任何记挂,那会是老板。他给她一切,所以她放他在心里。
这一天,老板又来采望她。
孙卓正在巡迥表演途中,地点是荷兰,在采排之时,老板现身在观众席的尾排,孙卓一直留意不到,她连采排,也极度认真。
最后,她假装向台下鞠躬,眼睛向远处一瞄,便看见老板。她微笑了,从容地走回后台。休息室中,有人敲门。“进来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