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兴致勃勃想着薛花的阿文,开始感到很倦很倦带着些睡意。
他抚模暴露在空气中的左臂,还依稀靶到肉质的微温。于是他想,大概还要坐久一点。
然而,他开始感到意识模糊,很想很想,好好的睡一觉。
手臂,还未曾冻僵。
还是再多坐一会儿。
就在将睡未睡之时,阿文醒觉,再坐下去的话,便只会白白冻死,手臂,还是趁现在就斩下来。
走出冰库,阿文转了个巷拐到屠房那边,拿起那把平时他用来斩猪斩牛的大刀,高举斩下自己的左臂。
是丧心欲裂的--
兴奋。
阿文住进了一楼,薛花的私人楼层。
失去了一条手臂,阿文也就掉了冰库的差事,他已不能抬抬担担。
每一晚,薛花抱着阿文没有手臂的左肩,总是着迷到不得了,那皱了萎缩了的一小段,于她来说,是不可思议的美丽。她会真情真性的吻下去,抱着那被正常人唾弃的缺憾赞叹爱情的如意。
有人可以为一个发型而爱上对方,有人则是为了一种职业,又有人为着某一类高度,又或是某个国籍。如此来说,薛花喜欢残疾,大概理由也颇为完满。
只是后来,爱情减退了。
薛花开始对他呼喝,时又麻木无情,一副可避则避的样子。
吵吵骂骂中,薛花说了句:“我已不能对你触动恻隐之心。”
阿文以余下的一条手臂托住额头,歇斯底里的问:“你--还--想--要--什--么?”
薛花窝在床角掩住面,低声说:“我不知道。”
半晌后,阿文抬起满布红丝的眼,说:“今次要脚好了,右脚好不好?”
然而薛花却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些什么?”阿文忍着,温柔的问。
“你完全不能令我有任何触动,你再掉多一只手一只脚,我还是可怜不了你,”薛花低下头来。
阿文叹气:“能否爱得平凡一点?”
薛花饮泣:“我的爱只能建立在施舍和怜悯之上。”
阿文缓缓点下头来。在夜中,走回冰库去。
必定有一样东西可以令她好好的爱自己,让她深深的感动,不能自持。
已经好久没回冰库来了,这里呀,冻得交关。
生命,会不会是其中?
把生命整个送予她,她可会感动?
零下二十度。她不要他的手手脚脚了,他只好把整条尸体送给她。
零下二十度,大概可以很快死。
听说先会感到疲累,然后便会有睡意很幻觉,最后在熟睡之后,一晚必死无疑。
若果死不去而冻坏了手和脚,又是可以切下,变成极度残废的人,她一定会很开心。
那时候,她会不会把所有的爱倾注到他身上?
冰库,真的很冷。其他人大概会这样想:这个男人一定很喜爱自己的工作环境,连死也要和这批猪牛羊一起……
楼下二楼租了出去,换了个女的。
这女孩子是中文大学学生,贪这里环境好,又近大学,而且薛花这房东,真的又好又有爱心。
薛花收养了第四名孩子,这个,瞎了双眼。
她对女大学生说:“每次我觉得需要去爱一个人的时候,我便收养孩子,好好的怜惜他,抚养他,我藏在心里的爱就是这样释放出来。”
女学生笑问:“男人呢?你不需要男人的吗?”
薛花抱着那瞎眼的婴儿,说:“不要了,他们呀,不值得可怜呀。”
第八章
百看不厌的脸
他是一名专门研究脸的男人,他对女人的脸充满认真的研究心态,而研究方向,是朝向一张他视之为永恒的脸。
他一直在找寻一张百看不厌的脸。
这张脸必需有那令他一看再看,继而依然想看的力量。搜遍街上往来的女人,他看了上百部电影,最后他从时装杂志上看见世界顶级超模Christy,他发觉无论她的哪一个造型,都有令他心动的本事,于是他便暂且对她进行研究。
他把Christy的时装照片,替香水、口红拍的广告照片、海报等等印刷品,精挑细选地选择出来,然后贴往家中大小角落。
他要挑战这张脸,好好了解她是否真的令他百看不厌。
与此同时,他在一所闹市的雪糕屋发现了另一张脸。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他热得整个人虚月兑了,为了躲避那毒热的太阳,他逃到一所小小的、满有格调的雪糕屋之内。
他挑了一张绿色的小圆台,坐下来,抹了抹汗,然后要了客苹果雪糕。
当雪糕捧上来之时,他稍稍惊喜了,原来苹果雪糕是连着一个大苹果一起送来,雪糕是放在苹果挖空了的躯壳中。
他满意地吃了两口,然后舒泰地张眼到处溜,忽然,就被这样一张脸吸引开来。
这是一张站在雪糕柜后的一名女孩子的脸,皮肤好白,脸型稍长略尖,侧脸线条因着高高的鼻子和微长的下巴显得优雅,眼睛修长明亮,眉毛工整有光泽,而嘴唇,棱角有志。
难得的是,她有种悠游恬静的气质,像张加了滤光镜的活动照片,看在放有苹果雪糕于跟前的他的眼里,感觉十分十分之好。
他一边吃着雪糕,一边看着她的脸,心头一阵酥酥软软的荡漾。只就看了这一刻,你已决定,他是舍不得离开这张脸。
是了,这也是一张百看不厌的脸。有可能啊,若然长久地对这张脸作出试验,他真有可能印证这张脸的永恒性。
于是他便欢天喜地了。而以后每隔一、两天,他便往这间雪糕屋坐下来,要一杯雪糕又或是一客格仔华夫,好好的,清楚的,以不同角度观看这张于他来说,有意义得媲美相对论的脸。
另一方面,他继续搜罗超模Christy的照片。一直也好端端的,直至有一天在某本外国杂志上,他看到,Christy的脸有一种奇异的、讨人厌的特质。
她的眉宇眼梢,有种不讨好的倦,她嘴角也有种不可爱的向下弯的余韵。
他看来看去,皱住眉把照片上下左右转来转去。忽然他明白,那是因为,她苍老了。
他随即失望之极的心情放下那页照片,用充满痛楚的神色为这一张脸饯别。他也不相信。居然因为Christy的脸偶一为之呈现出老态,他便不再爱看了。
他心痛极了,呆呆坐在椅子内超过两小时,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苦楚得欲哭无泪,在Christy上百张照片的包围中,哀悼一张他已不想再看的脸。
原以为可以百看不厌,谁知就这样厌了。好失望好失望。是别人不能理解的、纯粹他个人世界中的失望。
在一个希望粉碎了之后,他把全副心力集中在雪糕屋女孩之中。他不知道他可以为这张脸逗留多久,但一天他仍爱看,他还是会出现在她面前。
他对她的脸,也就更加有期望。
这样天天去,分分钟凝望,女孩子最终也察觉到他。
她想,究竟这个小子天天都来干什么?花上好几个钟点不停吃雪糕,断不可能是雪糕太好吃吧。
起初,雪糕屋女孩对他也有点抗拒,好怪的哟,这个天天瞪着她看的男孩子。但因为他的持久与专注,她后来又会想,或许他是痴心哩,他有老式男人那种耐力与恒心啊,他大概是在运用最古老的追求术吧,天天的等待。
是的,雪糕屋女孩反覆地思量、印证,她相信了,他是爱上了她。一定。
除了这个解释,她找不到更近似与合理的。
基于她认为他一定有所行动,为了小心起见,她先行先发制人。也真是啊,不了解此君虚实,她才不放心让他去追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