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那锭金子,刘嬷嬷眼睛都亮了,又听他说只是要站在门外听凤凰弹琴,当下便笑吟吟的点头答应了。
在刘嬷嬷的引领下,李玉浚来到了凤凰所居的楼阁下。
还未上楼,他便听到悠扬的琴声自楼阁里传出,一弦未尽,一弦又动,余音袅袅,缓缓的回荡在空气中。
耳闻琴音佳妙难得,他心念一动,双膝微沉,足尖一点,纵跃上楼,身形翩然如燕,落地无声,房中人丝毫不觉,仍然继续弹琴。
听了片刻,他越发觉得琴音熟悉,恍如伊人所奏……
婉转琴音中,他似乎回到了当年初识凤凰儿时,依稀又听到她一边弹琴,一边唱着那阙“临江仙”。
旖旎仙花解语,轻盈春柳能眠。
玉楼深处绮窗前。
梦回芳草夜,歌罢落梅天。
沉水浓熏绣被,流霞浅酌金船。
绿娇红小正堪怜。
莫如云易散,须似月频圆。
素手纤纤,轻拢琴弦,樱唇微启,歌声柔媚动人……她的音容如在面前,深印脑海,却是长相思,终不见,只能空自惆怅……
他轻声叹息,心中愁思难解,垂首低语,“莫如云易散,须似月频圆……奈何偏作易散浮云,不知何日聚首。”
如今听闻琴音似伊人,是否上天垂怜,让他们能团圆?
来时,他不敢奢望;现在,他心中却升起一线希望,或许她真是他朝思暮想、苦苦追寻的凤凰儿。
然而,又怕是一场空欢喜,更添断肠……
正迟疑,房里琴音渐消,铮铮两声之后,转为哀怨曲调,一道婉转的歌声轻轻款款地应和而起。
“初心已恨……花期晚……别后相思长在眼……”
虽然隔着门扉,歌声听不真切,曲调和词句却是当年他最后听她唱的那阙“木兰花”。
“初心已恨花期晚,别后相思长在眼。兰衾犹有旧时香,每到梦回珠泪满。多应不信人肠断,几夜夜寒谁共暖。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只恐来生……缘又短……”
李玉浚犹若坠入幻梦中,痴然如醉,心神不属,反复的低吟着那阙词。
词里的一字一句都像打在他心上,阵阵痛楚让他疼得似乎要喘不过气来,再也不间歌声。
饼去与今日,仿佛交叠……
※※※
“师兄!我真的不想去!”
随着这道无奈的呼喊,少年在众人的簇拥下被推进了襄阳城里最大的青楼,他走得不甘不愿,下台阶时,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还好及时稳住。
眼看他们一群人都穿得光鲜亮丽,立刻有一名鸨儿上前招呼,还笑嘻嘻的往少年身上靠。
“公子是第一次吧?”
“放肆!”少年不悦地皱眉,闪身避开。
那鸨儿也不觉得难堪,仍朝他抛了个媚眼,他偏过头不予理会。
他的师兄们哄笑了一阵,跟鸨儿说了来意,她瞄了瞄涨红脸的少年,笑得有如花枝乱颤。
然后也不管他愿不愿意,一群人便拉着他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大厅走去。
少年实在拗不过他们,叹了口气,随他们摆布。
迟疑的脚步在跨进大厅的那一刻僵住。
吸引他的,不是厅里艳丽的美人,而是回荡在屋宇间的琴歌妙音。
“玉楼深处……绮窗前……梦回芳草夜……歌罢落梅天……”
曼妙琴音中,婉转柔媚的歌声如丝如缕,悄悄地捆住了他,教他不由自主地搜寻着唱歌的人儿。
终于,他的目光越过了人群,落在台上垂首抚琴的红衣女子身上。
挣月兑了师兄们的掌握,他的步伐走向她,缓慢却充满期待;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却抗拒不了追寻的,也不想抗拒。
他所期待的答案就在前方。
“沉水……浓熏绣被……流霞浅酌金船……”
拌声仍然继续着,他的步伐也未曾停下。
终于,他来到了台前。
“绿娇红小……正堪怜……”
她唱着,缓缓地抬头——
分不清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在那一刻猛地停住了,仿佛忘了跳动。
精致的瓜子脸漾着淡淡的微笑,有些青涩,有些羞怯,可是顾盼间眸光流转,却透着妩媚,而她纤细的身形则添了楚楚可怜的丰姿。
他痴痴地望着她,没发现自己眼底燃烧着两簇火焰,射出噬人的光芒。
“莫如云易散……须似月频圆……”
台上,她依旧唱着,视线缓缓扫过台下的宾客,在最后将休止的那一瞬,见到了他。
四目交接,弦断——
他如梦初醒,却收不回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
为什么一个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娇弱少女,竟能吸引他所有的注意力?
他不解,却试图找到理由。
沉默的听着她向宾客致歉,无语的凝视着她更换琴弦,然后,他终于想起最初引起他注意的理由——她的歌声和琴艺。
他以为他找到了答案。
蓦地,他发现她微微皱眉,虽然只是一瞬间极细微的动作,即使她依旧带着笑,他仍敏锐地察觉了她的痛楚。
眼光转移,他看到站在她身旁的老鸨紧拧着眉,右手隐没在她身后。
当他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站在台上,紧紧扣住了老鸨的手腕。
“不准虐待她!”
双眉一挑,他傲然睨视老鸨,随即将老鸨甩开,牵起了红衣少女的手,带着她走下高台,径往厅外走去,师兄们唤他,他也只当没听见。
少女默不作声的任他拉着,直到他在一座凉亭前停下了脚步。
“多谢客倌。”她盈盈拜倒。
客倌?他皱起眉头,觉得这样的称呼万分刺耳。
“不许叫我客倌。”
“那……该如何唤您?”她带着笑,眉却轻颦起来。
“李玉浚是我的名字,我允许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他扬眉,像是赐予一个恩典。
“李公子。”她半垂眼睫,柔声轻唤,眉未舒展。
“玉浚。”
“李公子,您——”
‘叫我玉浚!”他打断她的话,再次强调。
“李公子,小女子实在不敢。”她又是一拜,水眸睇凝着他,看似柔媚,却隐约带着几点星火。
他一怔,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你不高兴?为什么?”
“您是富家公子,垂青于奴家这样的低贱女子,奴家岂敢不高兴呢?”
她勾起一抹笑,神态、言语更加婉转卑顺,但他知道,她比之前更不高兴——他根本不必在意她怎么想,但没来由的,他就是觉得心急。
“我不是那个意思……该怎么说呢?这……”他皱眉踱步,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琴弹得真好!”
她愣了一下,忍不住噗哧一笑。
明知她在笑他,但是望着她的笑颜,他却不由自主的跟着微笑,一颗心像是飘浮在云端。
那一笑,扫去了原先僵持的气氛。
也凭着那一笑,李玉浚在之后问出了她的名字,给了她一个独有的昵称——凤凰儿。
也在那时,他突然明白,他高高在上的态度伤害了她——不论在别人眼里,她是多么的轻贱;可是她的尊严却不容许侵犯;她可以卖笑,甚至可以卖身,独独不出卖她的自尊!但她的身份让反抗只能藏在笑容里,悲哀的继续笑着……所以当他不自觉的摆出高姿态时,她的笑容和虚伪的温顺就成了唯一的反击。
知道了原因,他觉得羞愧,更添了怜惜与敬佩。
从此,他一有空闲便去找她,听她弹琴唱曲,兴致来时也会为她弹琴;向来,他是不随意弹琴给别人听的,但是他喜欢看她听琴时入迷的模样,喜欢听她赞美他的琴艺。
日复一日,他越来越渴望有她在身边,却不敢表现出来,怕惊吓了她——那一天她之所以会弹断弦,便是被他的目光骇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