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珍视这阁中的一字一卷,便如珍视自己的双手一般。
正低头擦拭间,水墨阁外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兰清漓手中布巾一停,猛地转头往门外看去,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惊疑不定。
因为,那阵脚步声太过急促也太过庞大,绝不是寻常路人所有;也因为,那脚步声分明是冲着巷尾而来。
小巷尽头,再无别家店号,只水墨阁而已!
难道那个深沉难测的明夜王爷,终是不肯放过他吗?
兰清漓抑不下心头担忧,微微皱起眉往门口行去,连手中布巾何时滑落在地也没察觉。
小巷悠长,青石道路上因着清晨朝阳而略显明亮。不远处,正是一队身着暗蓝军服的男子在疾速走近,为首一人正是兰清漓甚为熟悉的李寒。
列成纵队急行的军士个个面容冷峻、装束整齐,那种沉着又不失显贵的暗蓝显然不是寻常衙差所能穿戴,而是专职负责保卫皇族安危的御林军所有!
明夜王莫非,竟调出整队精锐的御林军来对付一间小小水墨阁?
兰清漓脸色微白,紧抿着唇站在水墨阁门口,清瘦的身形如风中修竹,在脆弱中偏又显出一丝奇异的坚定。
或许是因为他的平静,也或许,是因为他心底的不甘。
为何,微不足道的水墨阁要劳动那尊贵的明夜王如此郑重对待?
为何,他这个再平淡不过的小人物,会招致如此莫名灾祸?
简陋的巷道因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显出萧索,只短短一瞬,军士们便在李寒的带领下,将小小的水墨阁全部包围起来。
李寒踏前两步与兰清漓相对,方正的脸孔没有任何多余表情,只用那种例行公事的冷然目光盯住兰清漓,开口确认:“水墨阁主,兰清漓?”
兰清漓点头,双手在宽大的袖口里握紧,道:“小生正是。”他微微屏住呼吸,等待着接下来的判决。
面对这么大的阵仗,这么威严的官家体统,他除了等待,还能怎样?总不能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和刀剑硬拼吧!
李寒得到回应,马上自袖里抽出一纸文书,展开后冷声念道:“查,上京水墨阁,涉嫌伪造历朝文人字画真迹,欺瞒城中百姓。依照朝廷律法,即日予以查封!”
伪造……查封!
上京城里书肆画坊无数,有哪一家不出售赝品?又有哪一家曾因此而被官府查封过?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兰清漓何德何能,要令明夜王爷花费如此心机?
兰清漓一双眸子顿时寒到了极处,牵开唇角道:“是,清漓尊命。”
然后迈开脚步,往一旁让了开去,任那些身着暗蓝袍服的军士将水墨阁查封。
一条条白底黑字的纸卷,顷刻间便将整座水墨阁掩盖,如同再不见天日的牢笼一般。
兰清漓直瞧着最后一张封条落下,才转头看向李寒,道:“李大人,不知大人可要带小生前去明夜王府复命?”
李寒看着他一怔,道:“这……王爷并未吩咐。”
兰清漓抿抿唇,道:“王爷虽未吩咐,但李大人定然知晓该如何做吧?”
莫非一大清早将这大队军士调来,查封他这小小水墨阁,不就是要让他见一见官家权势,逼得他前去讨饶吗?
讨饶,或者痛悔!
痛悔不知权势之可贵,痛悔昨日的不识抬举!
李寒凝视他半晌,才点点头,道:“好,你随我来吧。”
在带领大队军士迈步时,李寒忽又回过头来,对着兰清漓低声道:“兰公子,我家王爷并非不讲道理之人,若公子不去忤逆王爷,定不会有损伤。”
换言之,若是再不懂屈膝服从的话,那就损伤难免。
兰清漓眼底流露出淡淡讽意,点头道:“多谢李大人提点,清漓自有分寸。”
第2章(2)
再入明夜王府,越过烟波流水、绕过九曲回廊,兰清漓终于见到了莫非。
莫非此刻正斜斜倚坐在庭院的一架紫藤下,握着书卷看得目不转睛。在他身旁几案上摆着一盏清茶,散出袅袅白烟。透过烟雾望去,莫非一双狭长的眸子微微垂落,俊雅的面容上带着几分笑意,似乎是对书上内容极为赞叹,也似乎是对将要发生的对话极有兴趣。
兰清漓独自走到紫藤架下,俯身行礼,道:“小生兰清漓,拜见王爷。”
“唔,起来吧。”过了片刻,莫非才放下手中书册,懒懒看了兰清漓一眼,取饼案上清茶徐徐饮入。
春初时刻,满架紫藤花虽然还未结苞开花,但那根根藤条柔软而青女敕,绽着小小叶片,将清晨的日光分隔成一束一束,投到兰清漓面上衣上明暗交错,使得他面容更加净白如玉、身形也更加清瘦羸弱。
兰清漓并没依言起身,只是抬头望向莫非,道:“王爷,敢问为何要将水墨阁查封?若小生有得罪之处,还请王爷赐教。”
莫非淡淡一笑,挑眉道:“清漓呵,难道李寒并未将那纸公文予你看吗?我记得公文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水墨阁并不是因我而查封,而是因经营赝品被封吧!”
兰清漓一咬唇,道:“王爷,上京城中书肆何止千家,有哪一家不曾经营赝品?王爷以此为由查封水墨阁,清漓不服!”
莫非闻言一阵轻笑,有趣地瞧着兰清漓面容,道:“官家权势所在,想封便封。你再不服,又有何法?”
说了许久,终于说到重点。
辟家权势,广漫如天!
你若无权,不过是地上野草,任人践踏!
兰清漓眼底眸光一黯,无奈道:“王爷,清漓生来卑微,实不配享用那荣华富贵。还请王爷开恩,将水墨阁还予清漓。”
他心系水墨阁,这番言辞已极其卑微,面上也微微现出求恳之态。对于兰清漓来说,已是退避到了极致。
莫非看在眼里却并不动容,反而懒懒起身,向他走近数步低头笑道:“清漓呵,并非本王逼你。只是这世间法则便如此,你无权无势,那就得任人宰割!”
莫非的气息在兰清漓头顶拂下,带来幽幽茶香。兰清漓只觉额前发丝一根根敏感到了极点,可以听出莫非语中的所有恶意与嘲弄。可是,他跪在地上,却是半点方法也没有。
为什么,莫非一定要逼他去做官?
难道,水墨阁最终只有弃舍一途吗?
闭了闭眼,兰清漓低头静静道:“是,清漓明白。”
“明白?你明白什么了?”莫非挑高双眉,盯视他有些轻颤的眼睫。那细细两排睫毛呈扇形排开,在阳光下如同蝶翅一般,纤细轻敏。而蝶翅之下,就是水晶般清澈的两粒眸子。
这么一双眼,却生在了少年身上,真是可惜呵!再一次的,莫非在心底暗叹。
“清漓明白,上京并非清漓能留之处。”慢慢抬起头,迎着莫非视线,兰清漓一字字道。
他的语气沉静到了极点,听不出半分惧怕与惋惜。竟是宁愿离开上京、放弃水墨阁,也不愿遵从莫非,入大理寺为官!
莫非只觉心头火起,猛地探手抓住他的肩头使力提起,盯住他双眼道:“怎么,你竟敢如此藐视本王吗?”
他好言劝他、威言逼他,竟只换得他远走一途!
那他这个堂堂明夜王岂非太窝囊了?
竟然,连个文弱书生都降不服!
兰清漓肩头剧痛,那骨头似要被他双掌捏碎一般,强忍着痛意哑声道:“清漓不敢,只是断不能入朝为官。”
“到底为什么?人人都是求之不得,你却偏偏视如蛇蝎?说实话!如若不然,本王立即取了你性命!”瞧见兰清漓面色发白,莫非手上劲力非但不减,反而更恶意加重了一分,满意地看着他眼底慢慢渗出痛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