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倒下去。
他,依然直直地站着。
他,定定地看着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叹息着收回双掌,叹息地道:“我会照顾好她的。”
“告诉她,我走了……”他轻轻地说。
说完,他笑了笑。
笑着,缓缓地,倒在了雪地上。
谁也没有动。
风雪无情,亦有情。
戚戚风声,萧萧雪声,共吟的是一首凄凉委婉的诗。
“你看到了吗?听到了吗?”慢条斯理地撩起飘散的发拢于耳后,黑衣女子问。
“看到了,也听到了。”从雪中慢慢爬起一个人来,语意空洞。应答之人,赫然是被点了穴道理应昏迷的花非离!
“既然如此,还不快点扶他起来。”黑衣女子轻轻勾起嘴角,白皙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他?”
“还没有死,如果再拖下去,他真是会没命的。”黑衣女子拂去琴上的雪,“带着他跟我走吧。”
“是!”半是愕然,半是惊喜。
“我真是很羡慕你呢。”
“嗯?”
黑衣女子怀抱古琴,“因为,有人愿意为你舍命。”淡淡的语气,有着牵动人心的怅然。
骤然大起大落的情绪,都自然地藏在了平静的表皮与掩上的眼睑下。花非离心思复杂地扶起萧蝶楼……
——+++※+++——
常听有人云——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虽然略为夸张,却是很形象的说法。
此时的萧蝶楼,就躺在石洞中的千年寒玉床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动也不动。
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是已经死了。他的肉未烂,骨未朽……
他总是听到耳边有人不时的轻唱——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他轻念。
他亦听见有人言——
“他,为什么还不醒?”
“天生异脉,这样的情形换做旁人早就连活下来的希望都没有。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虽然拖了下来,奈何,他本性喜怒易形于色,太大的情绪起伏,对这个脆弱的身子来说,终是个负担。”
“所以才需要疏影?”
“疏影正好可以抑制这一切,忘尘花顺利地让他吐尽了全身的污血。你们二人原本互为解药,只是尚缺了一副药引子而已。”
“……水龙吟?”
“对。就是水龙吟。”
淡淡飘忽的女声,忽近忽远,听得并不真切。
只是偶尔,可以清晰地看到,有光芒透过山月复顶上窄窄的细缝,切割而下,形成幽蓝的断层。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四周就会响起空洞的滴水声。
他没有死。
在静谧的夜里,他听见了花开的声音,细小如冰碎。
他怀疑,自己是否已经睡了一季那么久。
他最近常常听到,眼前有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影不停地轻唤着他——
“公子……”
“萧!萧!”
她叫他——
萧。
她是——非离!
他唤着她的名,她却听不见。
——+++※+++——
静下心来细细思量,这一路,她好像一直在为他提心吊胆。当她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无法放下这个人,无法放下这份情。
是否连提心吊胆也会成习惯?花非离暗叹。
“你已经睡得够久了,为什么还不醒?”
习惯了对着一张沉睡着脸,习惯了每天为他洗澡净身,熟练地为他推宫过穴的花非离,早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赧然。
“今天又下了一场雪,很大,就像是漫天飞舞的柳絮一般,只是比柳絮多了分冷冽……”不擅言辞的花非离不知道该如何生动地描绘这场雪,不禁颦了颦眉,“我的毒已经解了,你何时才会醒?”
毒解了,脸上的伤疤也随之消失无踪。她,却不敢确定,镜子中的那张脸是否就是自己。
虽然很像母亲。
他听见她说——我的毒已经解了。
“……是吗?”萧蝶楼眨了眨眼,有气无力,语调生涩地问。
他醒了!
他终于醒了!
对上一双深邃的眼,她,大窘。慌忙收回了正欲月兑下萧蝶楼外衣的双手,向后连退了好几步。
他,真的醒了!
想拉回她,却忽然发现,现在的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连动一动手指都很困难。萧蝶楼非常无奈地一扯嘴角,“非离,能否扶我一把?”
花非离略一踌躇,最后,还是应声上前。
在花非离的助力下,萧蝶楼终于缓缓坐起身来,散开的长发柔顺地滑下脸颊,“我的头发?”印入眼帘的赫然是一片银白!是死过一次的证明吗?他也懂医理,他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是服了忘尘花,却硬是没有忘却前尘的惩罚。
白发?萧蝶楼不是很确定地看向花非离,“你讨厌我是个白发鬼吗?”
“不会。”花非离知道,他并不在意自己容貌的美丑,她当然不会告诉他,现在的他有多么美。可以说,比以前更甚。
“你醒了。”无声无息地侵入两人视线,可以说是救命恩人的黑衣女子用金剪小心翼翼地采下寒潭中破水而出状似千叶莲一般的奇异之花,冷冷地下达逐客令,“如果醒了,就是没什么事。也就是说,你们可以走了。只不过,萧蝶楼,你的双手虽然可以恢复活动自如,却再也无法拿针了。你应该知道是因何缘由。”
断过再续的筋脉,怎么说也不如以前灵活。
无法拿针了啊。
萧蝶楼尝试地欲握紧拳头,却只是微微动了动指尖。没有太大的失落感,绕于心头的是一种淡淡的怅然若失。只是,转念一想,能留下这条命来,已经是非常侥幸的一件事,又何必计较那么多。
花非离默默地握紧了他的手。
“小姐,”听闻上言,孟婆奇丑的脸上显出难色,“今天刚下完雪……”
“天气却很好,不是吗?”黑衣女子如珍宝般拈在手中的便是那朵晶莹剔透,仿佛用薄冰雕琢而成的白花,“孟婆,就由你送他们一程吧。”
“是!”孟婆旋即冲他们点了点头,“两位请随我来。”
萧蝶楼在花非离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在经过黑衣女子身边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轻轻地道了一句:“救命之恩永志不忘。司徒……师姐。”他终于想起为什么会在乍一听到司徒冉冉这个名字的时候觉得如此耳熟,因为她是他的师姐——那个死老头虽然嘴上不说,却一直念着心里的女弟子——他惟一的一个师姐。
所以,她认得自己怀中的那个黑色石头——天下仅此一块、名为墨心的疗伤圣品。
她知道他会来。
她知道他会来取水龙吟。
她知道该如何解暗香之毒。
她知道他的身体情况,亦知道该如何才能调理好他的身子。
一切都是早以定好的局,一切都是对他的试练。所以,她在等着他来——等着他如扑火的飞蛾般来投网自尽。
他与那个死老头的账是不是又添了一笔?
孟婆呆了一呆,她没有想到萧蝶楼会认出自家小姐来。
司徒冉冉?!
“七巧璇玑”司徒冉冉?!
四十年前便扬名于武林的“七巧璇玑”司徒冉冉?!
算起来也应该是年约六旬的“七巧璇玑”司徒冉冉?!
毕竟相处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花非离也为之愕然。
“你很聪明。”司徒冉冉很干脆地承认了下来。那张脸上真的很难看出岁月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