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哪儿去?”“随便。”广楠看看手表:“已经是吃中饭的时间了,去吃一顿小陛子吧,好久没吃到炒鸡丁了,美姿永远不管我的口味。”
车子向前滑行,广楠转头看看沉默的晓晴。
“晓晴,你给我做的好媒!”
晓晴一震,幽幽的说:“我并不知道你真会娶她!”
便楠猛然煞住了车子。
“晓晴!”他叫:“你是说?”
“我是说——”晓晴静静的说:“我以为你会等我十年。”
室内静悄悄的,晓晴倚窗而立,正拿著一张纸和一支笔在胡乱的涂抹著,午后的斜阳从窗口斜射进来,照在她的浅绿的裙子上,和象牙般半透明的手指上。那手握著笔,写写涂涂,上上下下的在纸上移动。广楠不禁看呆了。
这是晓晴的旧居,那未被炸毁的屋子。最近,每当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广楠就不由自主的要把晓晴带到这儿来。在这间房里,静静的望著她,广楠会觉得又依稀回到了当年的情况,晓晴那份若即若离,似有情又似无情的神态也一如当年。但是,广楠却不能不自惭形秽,越来,他越看出自己是根本配不上她。“好了!”晓晴丢下了笔,笑笑说。
“你在干什么?”广楠问。
“作一首诗。”“一首诗?”广楠不禁想起了“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的句子,心中怦然一动。“什么诗?”
“一首宝塔诗,你来看,”晓晴微笑著说:“这是你的家庭写照,从早晨小宝哇的一声报晓开始。”
便楠接过那张纸,看到了这样的一首宝塔诗:
哇!白茶。胡乱抓,清清查查,牛牛是爸爸!炒鸡丁,真爱它,平和,断么,姐妹花,
太阳晒著了鹦鹉架,
若问拖把与草纸,史家!
便楠念一遍,再念一遍,问:
“第四句指什么?”“又要换下女了,例行清查行李。”
便楠抬起头来,注视著含笑而立的晓晴,于是,他纵声大笑了起来。晓晴也跟著笑了,广楠笑得眼泪都溢出了眼睛,笑得喘不过气,十年以来,他这还是第一次身心俱畅的欢笑。他用手指著晓晴,一面笑,一面说:
“你,你,你真挖苦得够受,好一句牛牛是爸爸!最后一句简直绝倒,亏你想得出来!”
晓晴也笑得弯了腰,他们站得很近,彼此看看,又笑。笑完了,再笑。好像这已经是天下最好笑的一件事了。笑著,笑著,晓晴的眼睛湿了,眉毛蹙起来了,嘴唇颤抖了,她用手轻轻的拉著广楠的袖子,轻轻的说:
“我很抱歉,表哥,我不该把美姿带进家门。”
便楠凝视著那黑而湿的眸子,低声问:
“记得你的那两句诗?‘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那个‘人’指的是谁?”“你以为是谁?”“李若梧。”“所以你应该挨李若梧一顿打,所以他会骂你是大傻瓜。”
“晓晴!”他握紧她的手腕,他的手指掐进她的肌肉里。
“你记得那天你从外面回来,看到我和李若梧在一起的事吗?”她幽幽的说:“就是那天,若梧曾向我示爱,我告诉他,除了宋广楠,我谁也不嫁!”
“晓晴!”他大叫,把她捏得更紧。
她深深的叹息了一声。
“那时候,我太年轻,太好强。”她垂下头,望著窗棂。“我认为你对我太骄傲,太自信,又太不尊重。我想给你一点折磨,使你摆月兑一些公子哥儿的习气,谁知道……”又是一声叹息。“那天,表姨夫、姨姨和你,把我围起来,要我嫁你,未免太盛气凌人,你们伤了我的自尊,因此我说要你等十年,可是……”再是一声叹息。“我把美姿带回来,我想你会看出她的肤浅,我想试试你的定力,美姿很美,我想看看你会不会被美色迷惑,谁知你竟负气娶了她。于是,我只有往外国跑,跑得远远的,跑到再也看不到你的地方去,跑去埋葬我的爱情,去悔恨我的不智。十年,表哥,好长的一段时间!”
便楠定神的望著晓晴,心中如千刀绞割,往事一幕幕的在脑中重演,是的,自己真是个大傻瓜,傻透了,傻得该下地狱,该毁灭!他放开了晓晴,跄踉著退后,倒进一张椅子里,用手蒙住了脸。是的,十年,好长的一段时间,他无力使时间倒流,无力再回复未娶之身。当时一时负气,穷此一生的悔恨也无法挽回了。他紧埋著脸,在这一瞬间,他只希望这十年只是一个恶梦。“表哥!”晓晴靠近了他,他可以感到她的体温,她蹲子,轻轻的拉开了他的手。“表哥,”她仰视著他,眼睛里流盼的深情使他心碎。“十年间,我没有找到我的方向,所以我回来了。回来之前,我对自己说,如果你生活得很幸福,什么都别谈了,如果你不幸……”
“怎样?”广楠紧盯著她,“你还愿意嫁给我吗?我可以和她离婚,给她一笔钱。”“你知道不行的,”晓晴摇摇头:“美姿绝不会放弃她宋太太的地位,你和我一样清楚,她绝不肯离婚,这是万万行不通的。”“那么——”广楠颓然的靠进椅子里。
“表哥,”晓晴把手压在他的手上。”我不在乎地位和身分,我不在乎那一切!”“晓晴,你——”“以前,我太骄傲,现在我才知道我为骄傲付出的代价。在爱情的前面,原应该把那些骄傲自尊都缴械的。如今我想通了,表哥,你要我明说吗?我宁愿做你的情妇,不愿再放走爱情。”“晓晴!”广楠喊。接著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喘息的说:“不行,晓晴,我绝不能这么办!绝不能!晓晴,这样对你太不公平,这是不行的!”“公平?”晓晴凄然一笑:“我有你的人和你的心,又何必计较名义呢?”广楠望著晓晴,突然间,他觉得她那样崇高,那样圣洁,那样伟大!自己在她面前,渺小得像一粒沙尘。他靠近她,托起了她的头,他们的眼睛搜索著对方的嘴唇。这一吻,吻尽了十年的悔恨、渴慕,和刻骨的相思。
晓晴搬出了宋家,在嘉陵江畔另租了一栋小小的房子,同时,她在一个民营的建筑公司里谋到了工作。这小小的房子被布置得雅洁可喜,在这儿,她和广楠开始了生命中最辉煌、最甜蜜、最热烈的一段生活。岁月里揉和的全是炙热的火花,熊熊的、猛烈的燃烧著。仿佛十年的感情都必须在这一段时期中弥补,他们疯狂的追求著欢乐和爱情,疯狂的沉醉在酒似的浓情里。晓晴一反往日的淡漠,变得那么激烈,那么奔放,她浑身都烧著火,她使广楠为之沉迷,为之融化,为之疯狂。起先,他们还避著人来往。但,逐渐的,他们不再顾忌。舞厅中,他们纵情酣舞,酒店里,他们豪饮高歌。嘉陵江畔,他们踏著落日寻梦,海棠溪里,他们划著小船捉月。在晓晴那小巧精致的卧室里,他们也曾静静的仰卧著,轻言细语的诉说他们的痴情。在这一段时期中,他们不仅弥补著过去的爱情,也透支著未来的欢乐。终于,广楠另有香巢的传言散布各处。于是,有一天晚上,当广楠正和晓晴相依相偎、浅斟漫酌之际,美姿像一阵狂风般卷了进来。
美姿冲进房来的时候,晓晴已经薄醉。看到了美姿,晓晴站起身来,柔和的一笑,醉意醺然的举起杯子说:
“来!美姿,你也加入一个!”
美姿走过去,劈手夺过了晓晴手里的杯子,将那杯酒对著晓晴的脸上泼过去,当那橙色的液体在晓晴酡红色的面颊上漾开,淋漓的滴向她的肩头的时候,广楠感到浑身的血管迸裂,比自己受辱更难堪和愤怒。他直跳了起来,厉声大吼了一句:“美姿!你敢!”“我敢?我为什么不敢?”美姿叫著,顺手抓起桌上的酒杯、酒壶、菜碗、碟子,对著晓晴劈头劈脸的砸去。晓晴亭亭的站著,愕然而怅惘的望著美姿,既不抵抗,也不躲避,好像只是可惜美姿破坏了那原有的温馨的气氛。那醉态可掬的脸上,没有仇恨,也没有惊慌,只带著几分迷惘,显得那么楚楚动人!而美姿挥拳抡碗,宛如凶神恶煞。广楠冲过去,一把抓住了美姿的手,把一个碟子从她手中抢了出来。美姿开始破口大骂,许多惊人的粗话俚语从她嘴中一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