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都快五十了,还这么努力,我希望能有妈的用功精神!”章念瑜说,脸色显得庄严肃穆。
“二姐,你已经用功过度了,还嫌不够呢,”章念琛说:“当心变个大近视眼!”“近视眼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真能念出点成绩来,为女人争口气,也为妈争口气。”“二姐的志愿最大了,想拿诺贝尔奖金?”
“就是想拿诺贝尔奖金又怎么样?小妹,我告诉你,学问比什么都重要,人生唯一靠得住的东西,就是学问。只是人生太短暂了,真不知穷我这一生,可以念多少书!”
“生也有涯,学也无涯,”章念琦笑著说:“以有限的生命,追求无穷的学问,我怎能懈怠一分一秒?放松一丝一毫呢?”这几句话原是章念瑜的口头语,章念琦用来取笑章念瑜的。
“真的是这样。”章念瑜严肃的说。
“二姐的个性最像妈,”章念琛说,“将来一定会成功的。”
三姐妹走进了屋里,这幢房子不大,一共只有五大间,一小间。姐妹三人一人一间,剩下的是一间客厅,和一间章老太太的房间。周妈住那个小间。一家主仆五人,全是女性。姐妹们穿过中间作客厅用的堂屋,一窝蜂涌进了章老太太的房间。章老太太年龄并不太大,但看起来却十分苍老,有一对年轻时一定很美丽的眼睛,如今显得深沉冷漠和严肃,高鼻子,尖下巴,一目了然是个个性坚强,精明干练的女人。她正倚案画画,女儿们进来后,她抬了抬头说:
“在院子里谈些什么?”
“谈念书,谈前途,谈诺贝尔奖金。”章念琛说。
“唔,”老太太望了章念琛一眼。“琛儿太浮,要多跟二姐学学。”章念琦走到母亲桌子旁边,看章老太太的画,叫著说:
“妈,你画的这个丑八怪是什么东西?”
“这画的是锺馗捉鬼。”章老太太说。
“妈怎么想起画锺馗捉鬼来的?”章念琛问,和章念瑜一起围到桌子旁边去看。章念瑜皱著眉。
“妈,这个被锺馗捉住的小表好面熟哦,这是一个什么鬼呀?我没看过锺馗捉鬼传。”
“这个鬼在锺馗捉鬼传里没有的,”老太太沉著脸说:“这是负心鬼!薄情鬼!忘恩负义鬼!”
“哦,”章念琦恍然大悟的说:“你画的是爸爸,怪不得我觉得面熟呢!”“爸爸?”老太太厉声说:“谁是你爸爸?”
“我是……”章念琦嗫嚅的说:“你画的是那个混帐男人!那个丢开我们母女四人于不顾的混帐男人!”
“这还差不多,”老太太说,严厉的看著三个女儿:“记住!你们没有父亲!你们没有父亲!你们由我一手带大,让你们读书、受教育,你们的母亲是我!案亲也是我!”
“是的,妈妈,”章念瑜说:“妈,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辜负你的苦心。”章老太太的脸变得柔和了,她慈爱的环视著三个女儿,放下了画笔,在椅子里坐下来。伤感而恳切的说:
“不要忘了,世界上的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没有一个不把女人当玩物,你们三个,千万别步上我的后尘!不要理男人,不要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不要受他们伪装的面目所欺骗!记住,他们说爱你,在你面前装疯装死,全是要把你弄到手的手段!男人全是一群魔鬼!等到玩弄够了,他们会毫无情义的甩掉你!……你们都大了,长得又好,现在已都成了男人的猎物,你们记住,要机警,要理智,千万别上那些臭男人的当!”“妈妈,你放心好了,”章念琛说:“谁敢惹我,我一定给他点脸色看!”“男人,”章念瑜说:“我就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们一眼,我的时间,念书还来不及呢!”
“妈,打我们念头的人才是傻瓜呢,”章念琦说:
“我们有的是摆月兑他们的办法,现在,他们早就不敢来惹我们了,他们已经领教我们不好惹了。”
“好的,”老太太点点头,笑了。“我相信你们都是很聪明的。把书念好,要靠自己,不要靠男人!永远不要恋爱,不要结婚,做个新时代的新女性。男人,是一群最自私,最可怕,最恶毒的魔鬼!”雾,弥漫在四处,浓得散不开。
章念琦匆匆的向校门口跑,她最怕碰到这种大雾的天气,街上,车子开得那么慢,人在三尺以外就看不清楚了。好不容易到了学校,已经注定迟到了。学校在沙坪坝,距家有一大段路,要坐公共汽车,真是够麻烦。走进校门,她加快了步子,猛然撞到一个人身上,书本散了一地,她收住脚,站定了。对面那个人在雾蒙蒙中站著,有点惊讶,有点惶惑的望著她。“章念琦,是你!”他说。
“你走路怎么走的?”章念琦说,事实上,她明白多半是自己的错。这个男人皱了皱眉毛,似笑非笑看著她,她觉得他那对眼睛也是雾蒙蒙的,看得人心里不舒服。他个子瘦而高,眉目清秀,一袭蓝布长衫,潇潇洒洒。这是国文系四年级的杨荫,她认识他,还是因为他曾在壁报上写过一篇论诗词歌赋的文章,使她震惊于他的才气。但是,其他方面,她对他毫无兴趣,平常见了面,点个头而已。
“我根本没有走路,”杨荫慢吞吞的说:“我是站在这儿看雾。”“那么,你不应该站在通路上看雾。”
“可是,”杨荫望著她,又皱了一下眉,一脸的啼笑皆非。“我以为这里不是通路。”她四面一看,可不是吗,这儿是教室前面的树荫下,平常,大家都在这树荫下休息的。她看看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杨荫也笑了。她蹲子去捡书本,他也蹲去帮她捡,书本捡好了,他把他手里的那一叠递给她,她接了过来,情不自禁的望著他。他的笑容收敛了,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迷茫的、荡人心魂的地方,于是,她怔住了。他们对视了四、五秒钟,她才猛然低下头去,把书本整理了一下,站起身来,匆匆忙忙的说了一声:
“谢谢你。”就转过身子,像逃避瘟疫一样跑开了。跑了老远,她再回头来,在雾中,她可以辨出他瘦长的影子正缥缥缈缈的浮在雾里,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她站住,把手压在跳得十分不稳定的心脏上。“我今天中了邪了。”她想,向前面走去。
第二天下午,她下了课,单独走出校门,这天,章念瑜和章念琛都没课,她也只有一节,时间还早,校门口一片耀眼的阳光。她才走出校门,一袭蓝布长衫拦住了她的去路。她抬起头来,接触到杨荫那对若有所思的眼睛,她感到心中一阵莫名其妙的激荡,顿时沉下脸来。
“你干什么?”她问,盛气凌人的。
他望著她,有点错愕。
“到校门口茶馆去坐坐,怎样?”他问,毫不在意的,自自然然的。“没那个雅兴!”她冷冰冰的说,越过杨荫,昂著头向前面走去。才走了几步,杨荫赶了上来,那袭蓝布长衫再度拦在她的面前。“别忙!”他说,盯著她:“我得罪了你?”他问,带著固执的、倔强的、被刺伤的神情。
“没有,”她傲然说:“只是,你找错对象了。”
她又想往前走,但他拦在那儿,像一座移不动的山,他的眼睛狠狠盯著她。“是吗?章小姐?”他说:“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对你没有一丝一毫恶意,请别太估高了自己,也别太估低了别人,请吧!小姐。”他让过身子,大踏步走进学校。她却愣在那儿,足足站了半分钟。第三天,她在校中碰到杨荫,远远的,他就避开了。没有点头,没有说话,她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爽然若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