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夜很深,房子里静悄悄的。
老人眼光深邃的望著窗外的穹苍,小纹目不转睛的望著老人的脸。“爷爷,”小纹说:“婉君心里一定有个最爱的人,对不对?为了爱护那三兄弟,她才要紧紧咽住心里的秘密,对不对?”
老人瞬了小纹一眼,又调眼去看窗外。默然无语。
“他们总有一个会回来!”小纹痴痴的自语:“否则,婉君太可怜了!”老人叹口气,抚模了一下小纹的头。
“傻孩子,这只是个梦而已。”
“第二个梦呢?”小纹急急追问:“快讲第二个梦给我听!”
“明晚,让我们继续说那第二个梦。”
第二个梦哑妻
民国前二十年左右,北平城里。
这是个庭院很深的大宅子,包括三进房子和三个花园,门口有石狮子守门,黑漆的大门上挂著两个铜门环,门上方悬著一块金色的匾——逸庐。这是柳逸云的家。柳逸云是标准的书香世家,也是北平的望族。
在内花园里,正有两个少妇坐在一棵大槐树下刺绣,另外两个丫鬟垂手侍立著。这是一个仲夏的午后,树上,蝉鸣正喧嚣著,除了蝉鸣之外,一切静悄悄的。两个丫鬟摇头晃脑的直打瞌睡。“哦——”突然,少妇中比较年长的一个轻轻的惊呼一声,挺直了腰,把手放在隆起的月复部上。
“怎样了?”较年轻的一个紧张的问。
“没什么,”前者微笑了起来,一种属于母性骄傲与喜悦混合起来的笑。“我觉得孩子在肚里练太极拳。他踹了我一脚,我几乎可以抓住他的小脚。”她用手在肚子上轻轻的抚模著。
“噢,表姐,”年轻的一个说:“怎么我肚子里从来不动呢?”她也用手抚模著肚子。“你还早呢,你只有三个月,是不会动的,等到六、七个月的时候,就会动了。”针线被放在膝上,两个少妇热心的谈了起来。
“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年长的一个说:“逸云已经快四十了,我也将近三十,这才是头一遭怀孕,希望能是个男孩子,如果是女孩,我就要给逸云纳妾了。”
“我也希望生个儿子,方家三代单传,现在,两个老人家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巴不得我一口气给他们生十个八个孩子……”“哈,生孩子又不是下小猪……”
“表姐!”“噢,”前者为自己失言说出的粗话脸红了。“我们来算个卦,看看是男孩子还是女孩。”
“你一定是男孩子,你的肚子尖尖的。”
“表妹,”年长的一个,也就是柳太太说:“假若我们都生了儿子,我们要让他们结拜为兄弟……”
“对了,”方太太说:“我们表姐妹这样好,如果都是女儿,就结为姐妹,如果是一男一女……”
“就结为夫妇。”柳太太接口说。
“一言为定吗?”方太太问。
“当然!”柳太太严肃的说,从手上取下了一个玉环,递给方太太:“我们先交换信物,以后不许反悔哟!”
“那一个反悔就不得好死!”方太太说,取下了脖子里的一条琥珀项炼,郑重的交给柳太太。然后,两个妇人相视而笑,方太太握住了柳太太的手说:“表姐,从此,我们更亲一层了。明天我要回家了,下个月你到我家做客去。”“挺著大肚子,怪不好意思的,等满月以后再去吧。今天我们说的话可得算数哟!”
“你们柳老爷不会反对吧?”
“什么话?当然不会!你们老爷呢?”
“也绝无问题!”两个女人微笑的对望著,手握著手。两个孩子的终身就在她们握著的手里决定了。
柳太太生了个男孩子,取名静言。
方太太生了个女孩子,取名依依。
五年后,在同一棵槐树底下,两个女人又聚首了。方太太死命拉著柳太太的衣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说:
“表姐,你怪我好了,你骂我好了,我一定要悔婚!那怕我应了誓,不得好死,我也要悔婚。我怎么想得到依依生下来是个,是个,是个哑巴!我不能毁掉你们静言一辈子,表姐,你给他另订一头婚事吧!”
“表妹,慢慢来。”柳太太沉痛而严肃的说:“假如你们依依是个正常的孩子,我同意你悔婚,现在依依既然是个哑巴孩子,我们柳家绝不悔婚!表妹,你这一生也够苦了,唯一一个孩子又是残废,老爷又三房四房的讨姨太太……你想想,依依如果不嫁给静言,将来难道做一辈子老姑娘?你自己也受一辈子气吗?我们柳家不是无信无义的,我们姐妹的交情也不止这些,是不是?表妹,我告诉你,静言除非娶依依,要不然我永不许他娶妻!”“哦,表姐!”方太太喊了一声,抱住柳太太,失声痛哭。柳太太安慰的拍著方太太的肩膀,轻轻的说:
“放心吧,表妹,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老天自会有安排。”
柳静言坐在书房里,烦躁的望著面前的书本。革命带来一个新的世界,也带来了许多新的思想,但他却依然要牺牲在旧社会的指月复为婚之下。这是不公平的,但他却无法反抗。婚期已经择定了,就等著他去做那个倒楣的新郎。他从没有见过方依依,或者,在很小的时候,他们曾经一起玩过。反正,他对依依一点印象都没有,一个哑巴,凭什么他该娶一个哑巴呢?只为了母亲那个近乎儿戏的指月复为婚!近来,他看了许多翻译的西洋文学,他欣赏他们那种赤果果的恋爱,没有媒妁之言,更没有这种荒谬无比的指月复为婚!他的一些朋友们,都拥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娇妻,而他,从一落地起,就被命运判定了要有一个哑巴太太。他真想反叛这个命运,甚至想逃婚。受到新思潮的薰染,柳静言对于这许多传统的旧习惯都感不满,尤其对于中国古老的婚姻法。两个毫无感情,未谋一面的陌生人,就硬要在一夜之间结成夫妻,这确实是不合情理的!“我要反抗!我要反抗!”他郁愤的想。
书房门被推开了,柳逸云走了进来,看到了父亲,柳静言立即站起身来,垂手而立,恭敬的喊了一声:
“爸爸!”柳逸云在椅子里坐下来,他是个满月复诗书,有著顽固的旧脑筋旧思想的老人。在这个家庭里,他有著无比的权威和力量。望了柳静言一眼,他安静的说:
“静言,过来!”柳静言向前面走了两步。
“明天起,不必到书房来了,”柳逸云说:“好好准备婚事,你知道,男婚女嫁,这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也是做人的义务。”
“是的,爸爸。”柳静言恭敬的应了一声。心中却在忿忿不平。准备婚事,还有什么要他准备的呢?除了做新郎必须自己去做之外,别的事大家早给他做了。他真奇怪,为什么他们不连新郎也代他做呢?
“关于你的这门婚事,”柳逸云沉吟的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大愿意。但是你母亲和方家指月复为婚的,当初并没有料到依依会是个哑巴。我们读书人,以信义为重,绝不能因对方是个哑巴而退婚,你了解吗?”
“是的,爸爸。”“现在,我告诉你,你必须娶方依依,这是做人的责任。假如你不喜欢她,你尽可以三妻四妾往家里娶,可是,方依依一定要做你的元配。”“是的,爸爸。”柳静言应著,三妻四妾,他又何尝想要什么三妻四妾?他无法告诉父亲,他的思想和愿望,他愿意有一个感情很好的如花美眷,闺中唱和,白头偕老,一个就心满意足了!何必什么三妻四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