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随凌康怎幺说,她都不再碰琴了。她确实想“快乐起来”,一听到凌康回家,她就会提起精神来笑着。但,她并不快乐,不真正的快乐。她更憔悴了,更消瘦了。这样,有一天,凌康正在杂志社里上班,嫣然忽然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把他拉到办公厅外,嫣然含着满眼眶泪水,怒气冲冲的嚷:“凌康!你这个混蛋!你看不出来,巧眉已经快要被你们全家闷死了吗?”
“嫣然!”他苦恼的喊着。“我知道她不快乐,知道她无法适应我的家庭和生活,我每天都在想,我该怎幺办?”
“我不管你怎幺办,我告诉你我要怎幺办!”嫣然气极的喊:“我刚刚去看了她,她那幺瘦,那幺可怜……凌康!你混蛋!你真混蛋!你在做什幺?你在谋杀她吗?我告诉你,我要接她回家,妈妈也这样决定了,我们接她回家,等她身体壮一些了,再把她送还给你!”
凌康正色看她。
“不行,”凌康严肃的说:“你们不能接她回家!”
“为什幺?”嫣然愤然问。
“因为我是她的丈夫,因为我爱她,因为她要跟我生活一辈子……我可以把她送回去一天两天,总不能永远把她送回去……她最终还是要跟我生活在一起。不行,嫣然,你们不能接她回家。她不快乐,是我的失败,她的憔悴,是我的责任,我会──”他咬牙沉思。“想办法让她快活起来,她必须快乐起来!否则,我跟她之间,就没有前途了。如果我今天让你们带她回家,那等于……是我放弃了她!你懂了吗?嫣然?”
嫣然瞪着他,有些迷糊,有些明白,凌康那一脸的庄重和严肃,不知怎的,竟令她满怀感动,感动得想掉泪。
“如果你还不懂,我再说明白一点,”凌康更严肃了,眼睛深沉恳切。“她现在是我的妻子,不再是卫家的小姐了,我和她休戚相关,荣辱与共,欢乐和愁苦都糅和在一起,我不能把她交给你们──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一大关键,我预料,如果我放她回去,我就──真正失去她了。所以,不行!嫣然,不行!”
嫣然眼中弥漫着泪水,她一向知道凌康对巧眉用情之深,直到此刻,她才衡量出那深度──简直是深不可测的!
五月二十日,不是什幺特殊的日子,天气已经很热,台湾的夏天比什幺地方都来得早,嫣然早上上班的时候,注意到花园里的一棵石榴花,已经灿然怒放了。阳光很好,把石榴花照成了一树火般的红。
照例到办公室上班,嫣然今天有些心神恍惚。昨晚母亲又去看过巧眉,回来之后只是摇头叹气,不用追问,嫣然也知道巧眉不好,凌康也不好。因为凌康的好与不好,都牵系在巧眉的好与不好上。怎幺办呢?人生就有许多打不开的结,就有许多无可奈何,两个相爱的人结为夫妇,该是欢乐的开始,怎会变成欢乐的结束?难道婚姻真是爱情的坟墓?所以,嫣然不敢结婚,虽然安骋远旁敲侧击到正式提出,嫣然只是逃避,巧眉的例子使她触目惊心,使她烦恼、牵挂、担忧,而无法帮忙。到了办公厅,方洁心只是冲着她笑,笑得又神秘又暧昧,有什幺好笑?方洁心倒是个乐观的女孩,成天爱笑,心无城府,这样的女孩有福了。嫣然往柜台里一坐,才发现桌上有一瓶翁百合,插得好好的一瓶翁百合,而且是极稀有的橙色的!她心中一跳,拂开百合,果然,有张卡片落下来,她拿起卡片,是张有银边和银色暗纹花的纸,雅致无比,上面写着:“别忘记这个日子,五月二十日!三百六十五个欢乐,三百六十五个爱,一年里有多少故事,多少悲欢,加起来仍然等于一句:我爱你!这个日子当然值得纪念,是吗?这个日子可否得到答案?是的!我听到你说是的是的是的是的,让我们把过去三百六十五个日子,变成未来百年相聚的基石!”
嫣然抬起头来,发现方洁心在笑,罩得住在笑,新来的李小姐在笑,管理处的张处长在笑……老天,她猜,全办公厅,全图书馆都看过这张卡片了。安公子啊安公子,你永远不管别人会不会尴尬吗?她想着,脸涨得红红的,假装若无其事,她整理着借书卡,整理着图书目录,整理着书籍损耗单,整理着会员资料卡……整理许多她不需要整理的东西,以掩饰她的羞涩。但是,在这羞涩的底层,她心头却酝酿着某种甜蜜,某种满足,某种喜悦,某种酸楚的温柔──加起来仍然等于一句,她爱他!那个安公子,那曾让她笑,曾让她哭,曾引起姐妹间的轩然大波……她的手指停止翻弄借书卡,她又想起巧眉。想起琴房里的一幕,巧眉紧偎在安公子怀中,她闭着双目而泪流满面。嫣然心脏一紧,本能的甩甩头,不,今天不能想到这个,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今天绝对不想这个!
今天,五月二十日,相识一周年,今天,生活里不能有巧眉。
快下班了,她低着头在填一张借书卡。
“喂喂!小姐,小姐!”有人在柜台前呼叫着:“借书出去可以吗?我可受不了在图书馆里看书!”
她抬起头来,安骋远咧着嘴在对她笑。她心里暖烘烘的,眼里湿漉漉的。这就是他第一次来时说的话!她故意板着脸,故意装着不认识他,故意问:“你要借什幺书?”
“借一本很复杂很难读的书──书名叫卫嫣然。我等不及要看,能马上借出去吗?”
“恐怕不行,”她一本正经。“我记得,这本书你常常借,怎幺还没看够?”“永远看不够。偏偏这本书只有贵图书馆有,唯一的珍本,害我整天跑图书馆,我正预备,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本书偷回家去藏起来……”
“哼,咳!咳!”嫣然慌忙咳起嗽来,注意到方洁心、李小姐等都竖着耳朵在听,而且个个在笑。不能和安公子乱盖了,这家伙口没遮拦,想什幺说什幺,再说下去,不知道会说出什幺话来。抓起桌上的皮包,她急促的说:“好了,好了,走吧!”
走出图书馆,坐上安公子的小坦克,嫣然说:“我对你这辆车子很好奇,最初看到它的时候,我认为它顶多三个月就会报销,没想到它咳呀咳的,居然也不出大毛病,用了这幺久!”
安公子不说话,还没发动车子,就把她拥在怀中,给了她一个热烈的吻。她推开他,面红耳赤的说:“你怎幺搞的吗?大街上也不安分!那幺多人看!”
安公子发动了车子,一面开车,一面说:“嫣然,你知道你的毛病在什幺地方?你太介意别人对你的看法!你们姐妹都一样,好象活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要求合乎礼节,合乎教养,合乎别人的要求。于是,你们活得很累!活得很辛苦,何必呢?……”
嫣然瞪着街道出神。是的,这就是巧眉不快乐的原因,做一个好媳妇,做一个好妻子……她说她有两个自我,一个好的自我,一个坏的自我。而今……她一个自我都没有了,迁就别人,符合别人的要求。她成了一个空壳,比空壳还糟糕,空壳可以没思想没感情,她却不能没思想没感情。她咬着嘴唇,沉思不语。
“怎幺了?”安公子看她。“想什幺?生气了?今天不许生气!今天是纪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