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悄悄的避开,不落痕迹的把自己放在一个超然的地位。她和他依旧有说有笑,有来有往。说的是巧眉,谈的是巧眉。
而巧眉,巧眉隐藏在一片轻烟轻雾中,让他把握不住,让他焦灼苦恼,让他抓不住也看不清。
“你在想什幺?”巧眉忽然打破了沉寂。“你有好一会儿都没说话了。”
“想……这五年!”他喟叹着。“时间很快,是不是?你从小女孩变成大人了。”
“你从学生变成编辑了。”她说。“可惜,我看不到你编辑的杂志。但是,姐姐把里面的小说念给我听过,她说你的选材都很好。”
“她说?”凌康咬咬嘴唇。“你认为呢?你没意见吗?你没有自己的思想吗?”
“我……”她嗫嚅着。“我是不太懂的。你知道,我几乎是很无知的。例如,有篇文章写云的颜色,写清晨的彩霞,我知道很美,可是,我就是无法具体抓住那种变幻的色彩,我对颜色几乎已经忘光了。”
“哦!”他心中抽搐了一下。没有颜色的世界是什幺世界?
没有光线的世界是什幺世界?他心痛的伸出手去,把手忘形的压在她的手上。她被这突然的接触吓得直跳起来,手中的茶溅了出来,溅得她和他满手都是。他慌忙从她手中取掉杯子,抓起一张化妆纸擦拭她手背上的手,她很快的缩回了手,把手藏在身子背后,急促的说:“以后不要这样!请你!”
“不要怎样?”他恼怒起来。对自己生气,对她生气,对这五年的时间生气。他忽然觉得,他非要表白心事不可,他非要征服她不可。他今晚再不说清楚,他会疯掉!
“不要再碰我,”她清清楚楚的说。“我并不习惯,你吓了我一跳。”
“你迟早要对我习惯,”他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惊惶的后退,他握住她的手,坚决的叫:“巧眉!听我说几句话!”
“不。”她很快的说,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脸涨红了。
“请放开,”她低语,语气低柔而清晰。如此柔和的声音,却有极大的支配力量。“不要利用我的缺陷来征服我,”她说:“我看不见,这很不公平。请你放开我,不要吓住我,我对所有突然的举动都会害怕。你懂吗?凌康,不要吓住我!”他立即松手。是的,不能吓住她,决不要吓住她,否则,他永远都得不到她。他垂下手去,沮丧而懊恼。
“巧眉,巧眉,”他低语。“我该把你怎幺办?你脑子里到底整天想些什幺?除了钢琴音乐以外,你生命里到底还有些什幺?我真不了解你……”
她退到窗子边,把脸转向了窗玻璃,像个孩子一样,她用额头贴着玻璃,似乎在倾听那雨的声音。
“对不起,”她喃喃的说:“我想,我是无可救药了。”
“什幺无可救药了?”他听不懂。
“我……我……”她嗫嚅着,脸色暗淡了下去。“我活在一个无色无光的世界里,那个世界你走不进去,而你的世界,我也走不进去。凌康,我是无可救药了。将来,有一天,你或者会了解我这句话……我努力想不自卑,努力想做个正常的、可爱的……瞎子,但是……”她迷蒙的眼睛里有了水雾,她的声音可怜兮兮的震颤着。“有时是很难很难的,要排除那种自卑和无助的感觉是很难很难的,要想不依赖别人也是很难很难的……我……我……我说不清楚,我……”她努力挣扎,泪珠仍然沿颊滴落。
“不要说了!”他哑声制止,因为自己带给她的痛苦而自责,而内疚,而更加苦恼起来。他身不由己的走到她面前,想拥抱她,想安抚她,想拭去她的泪痕。但,他不敢碰她,怕再吓住了她,怕再冒犯了她,他就呆呆的站在她面前,束手无策的望着她。
她很快的拭去泪水,振作起来。她勉强的仰起头,勉强的微笑了,那笑容虚飘飘的浮在她唇边,似乎很遥远,很不实际。
“别理我!”她说:“我偶然会自怜一下!不过,很快就会好起来……噢,几点钟了?”她突然问。
他下意识的看表。
“六点十五分!”
“哦!”她惊呼。“这幺晚了?怎幺姐姐还没回来?糟糕,她会不会出事?会不会遇到车祸?你刚刚说交通很挤,是吗?我要去问妈妈……”
她的话还没说完,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她惊觉的侧耳倾听,立刻,兰婷在客厅里叫:“巧眉,你姐姐打电话回来,说她不回家吃晚饭了,她问你要不要跟她讲话?”
“要!要!”巧眉慌忙答应着。熟悉的穿过琴房的门,几乎是奔进客厅。凌康跟着从琴房走出来,他有时会对巧眉行动的敏捷觉得惊奇。但是,卫家非常仔细,每样家具的位置从来不移动。
巧眉一直奔向了电话,从母亲手中接过听筒来。她面颊上的泪渍仍未干透,那脸色也依旧苍白。兰婷仔细看了她一眼,就若无其事的站在一边听着。
“喂,姐,”巧眉对电话急切的说:“你不回家吃饭吗?为什幺不回家吃饭?”
“巧眉,”嫣然在说:“我碰到一个老同学,他要请我吃晚饭,我吃了饭就回来,你要我带什幺东西不要?我给你买了新上市的枇杷,又香又大,你还想吃什幺吗?苹果?哈密瓜?……”
“不,不用了。”巧眉有点消沉。“你为什幺不把你的老同学带回家来吃饭呢?”
“呃,”嫣然像是忽然被什幺东西堵住了喉咙,好半天,电话对面哑然无声,然后,嫣然申吟似的低语了一句:“不,再不会了。”
“姐姐,”巧眉怔了怔:“你说什幺?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哦,”嫣然醒了过来,提了提喉咙:“没说什幺。你──你今天过得好不好?凌康──他来了吧?他在吗?”
“在。你要跟他说话?”巧眉想移交听筒,一时间,闹不清楚凌康的方向,“凌康!”她叫。
“哦,不,不,”嫣然慌忙说:“我并没有话要对他说,我只是……问一问他在不在。好了,我要挂电话了,对了……”她又想起什幺。“你告诉凌康,他杂志上那篇‘泥人’棒透了,吃完晚饭,让他念给你听,一篇好精采的小说!”
“哦,”巧眉细巧的牙齿咬了咬嘴唇,她抽了口气,很快的说:“姐,你必须在外面吃晚饭吗?在下雨是不是?整个下午都是雨声,你没带伞,一定淋了雨。你──不能早些回来吗?”她祈求的。“能不能?”
“除非──”嫣然很犹豫。“你怎幺了?你好象不大开心?发生了什幺事吗?你……好,”她忽然下了决心。“我回家来!版诉妈妈等我回来吃饭!”
“你的──那位老同学呢?”
“让他去请别人吧!”
电话挂断了。巧眉把听筒放好,转过头来,脸上有着静静的、柔和的微笑。
“妈,姐姐要回来吃晚饭了,我们多等一下!”
兰婷困惑而不解的看着巧眉,再无言的看向凌康,凌康满脸的沉思,眼睛里写着烦恼,嘴角带着忍耐──一种近乎痛楚的忍耐。而巧眉,她扬着脸庞,忽然有某种秘密的快乐,染亮了她的面颊,她很真挚的说:“凌康,姐姐要回家来和你讨论你的杂志,她说有篇什幺‘泥人’,简直棒透了!”
凌康呆着,像个泥人。
清晨,嫣然,醒来,就听到琴房的琴声了。这幺早,她看看手表,还不到六点钟!想必,巧眉又有个失眠的长夜!否则,她不会这幺早就去弹琴。失眠的长夜?最近,巧眉是不太对劲,她显得苍白、沉默,比以前更喜欢待在琴房。她怎幺了?嫣然张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心里在飞快的转着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