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得的顾飞帆说不定早就死了!”他冲口而出。
晓芙微微一怔,笑容顿消。室内本就空荡,这句话一出口,立刻,就在空荡之余,更增添了几许感伤。冠群敏感的咳了一声,走到沙发边一坐下来,大声说:
“飞帆,给我一杯茶好吗?我们刚刚出去吃小陛,那粉蒸肉又咸又辣,现在只想喝水。”
“哦!茶!”顾飞帆回过神来,转身往厨房走。“好,你们坐着,等我去烧开水。”“什幺?你连开水都没有?”晓芙吸了口气,走过去拦住他。“我看,我去烧吧。不过──”她顿了顿,注视顾飞帆:“你家里有茶叶吗?”“哦!”飞帆醒悟过来。“没有。”
“你平常喝什幺?”“我在家的时候很少,需要喝的时候,喝酒──和自来水。”晓芙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
“你知道你这个家里缺什幺吗?”她口直心快。“缺一个女主人!”飞帆立即变色,眼神阴暗,嘴唇苍白。“晓芙!”冠群警告的喊。
“我们为什幺不打开窗子说亮话?”晓芙睁大眼睛说。“飞帆是缺一个女主人!他才三十二岁,为什幺三十二岁的男人不能为自己再找一个太太,因为他离过三次婚吗?因为有三个女人离他而去吗?因为……”
“晓芙!”冠群再喊,从沙发里跳起来,走过去拉住妻子。“你今晚怎幺了?又没喝酒,怎幺尽说些……”
“不该说的话?”晓芙接口。“大家都避讳谈这个问题,于是,好朋友间都避重就轻,只谈天气石油物价和美国大选!”
“这些事也是我们的切身问题呀!”冠群勉强的说。
“不是飞帆的切身问题。”晓芙固执的。“他该有个女朋友,该再去学习爱人和被人爱!”
彼飞帆的脸色更白了,他那深沉而凌厉的眼光就显得特别黝暗起来。“晓芙!”他开口,声音低沉、喑哑、诚恳、坚决,而有力。“你既然开了头,在我的伤口上来开刀,我也只有实话实说。在台湾,我只剩下你们这一对知己,我的事,你们最清楚。但是,我心里的感触,你不一定能深入。让我们今晚谈过这问题,以后不要再谈,好吗?”
“你说!”“我这一生,再也不交女朋友!再也不谈恋爱!”飞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那种坚决和那种意志力,是晓芙夫妇从没有感觉过的。“在经过那幺多事情以后,在这世界上,不够水准的女孩,我看不上,好的女孩,我配不上……”“你是不是自卑感在作祟?”晓芙打断他,热烈的盯着他。“那几次失败的婚姻,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
“别提它们!”飞帆喊,声音严厉了起来。
晓芙吃了一惊,眼神立刻黯淡了,她有些受伤的低下头去,用手挽住壁群,轻轻对冠群说:
“来得不是时候,咱们走吧!”
飞帆很快的拦住他们,神情沮丧,眼光诚挚。
“别走!”他轻声说。“晓芙,我知道你是好意。我……我……”他困难的吐出一句话来。“或者还有个机会,我能重建幸福。”“重建?”晓芙迷惘的。
“微珊。”他费力的说出这个名字。
“微珊!”晓芙轻呼,脸色有些发白。
飞帆转开头,走到窗子旁边,用手支着窗格,望着窗外的街道。街上车子穿梭,来往如鲫,车灯在暗夜中连成一条条的光带。他不敢看晓芙,只死瞪着那些车子,低声说了一句:“我从来不敢问,她是不是还在恨我?”
“我……”晓芙和冠群交换了一个视线。“我想,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至于了吧!但是,我不知道。”
“你难道没有她的消息?”飞帆的手握着拳,手指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他的声音却是沉静的。“她好吗?她在什幺地方?”“你都不知道?”晓芙无力的问。
“我不敢去知道。”“她……”晓芙挣扎着说:“她很好,她又结婚了,三年前结的婚,对方是个物理博士。”
“哦。”飞帆闭上眼睛,那些闪烁的车灯使他晕眩。他的背脊挺直,身体僵硬如一尊塑像。“她总算有了个好归宿!她在什幺地方?台湾吗?”“不。她和她父母、全家移民到巴西,是在巴西结的婚。”一段短短的沉寂。飞帆睁开眼睛来,那些车灯仍然在闪烁,街车仍然在奔驰。人们,都在忙些什幺?那些坐在车里的人,都要赶到什幺地方去?他抬头去看黑夜的天空,几点疏星在对他冷冷的眨着眼睛他心底有个小声音在重复的说着:
“幻灭,幻灭,幻灭……”
是的,幻灭。这种彻底的幻灭感会让人发疯,会让人从心底寒冷到四肢百骸。永远坚强的顾飞帆!永远面对挑战的顾飞帆正在绝望的浪潮中载沉载浮。不行!他深呼吸。必须摆月兑这些,必须摆月兑这种绝望,否则,他立刻就会精神崩溃!他蓦的回过身子来,正视着冠群和晓芙。
“冠群,你还没喝到茶。”他说。
“算了!”冠群懊恼而急促的接口:“我改天再来喝吧!晓芙,走了!”“等一下!”飞帆很快的说:“我家里虽然没有茶,但是,在台北,要找个喝茶的地方太多了!”他抓起沙发上的西装上衣。“走吧!我请你们去一个地方,可以喝茶,喝咖啡,喝果汁,还可以打掉太空飞碟,打到你有成就感为止!”“你在说些什幺?”晓芙不解的问,一面关心的研究着飞帆,后者的脸色已恢复了平静,除了眼珠特别黑,黑得像夜,深不见底之外,他看不出有什幺特别。“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斜阳谷。”飞帆笑了笑,望着冠群。“不要以为是什幺山谷之类,那是一家咖啡馆。你知道我第一次知道斜阳谷,是从……你弟弟亚沛那儿听来的。最近,我有很多晚上,都消磨在那家咖啡馆里。”“哦?”冠群有些好奇。“那咖啡馆有什幺特别吗?亚沛去的地方,不可能有多奇妙。”
“确实,那儿并不奇妙。”飞帆自嘲的笑了笑。“那只是一家普通的咖啡厅,在那儿,你们可以喝到茶,我呢,可以发泄一些郁闷之气。”“我从不知道什幺咖啡厅可以让人发泄郁闷。”晓芙转动着眼珠,眼光明亮。“但是,我猜到那咖啡厅里有什幺东西了。”
“什幺东西?”冠群追问。
“最近才流行起来的玩意:电动玩具!”
“晓芙,”飞帆赞赏的说:“你是个天才!”
“电动玩具?”冠群怪叫着:“飞帆,你不是说,你迷上电动玩具了吧?那是小孩子做的事!”
“我确实说,我迷上了电动玩具,那并不是小孩子做的事。”飞帆从桌上拿起汽车钥匙。“我跟你打赌,当你在打那些小蜜蜂的时候,你只一心一意要射掉那些飞舞的东西,而没有心思想别的。”“老天!”冠群叹着气。“从打老虎到打蜜蜂,你可走了一条漫长的路!”“相当漫长,而且,是极端的不同。”
他们走出了房间,带上了房门。进入电梯以后,冠群还在那儿叽哩咕噜的抗议:“电动玩具!飞帆,你简直是堕落了,堕落得一塌糊涂!我真不相信你会去玩一个玩具!你不要让我轻视你,打老虎的顾飞帆去玩电动玩具!”
“你尽避轻视!”飞帆说,沉吟的看着他。“那些机器在进攻人性的弱点,每一种机器是一种挑战……”
“我以为,你的挑战都在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