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的看她,眼神里有着某种惊愕与痛楚。
“都过去了,是不是?”他柔声说:“对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等可慧醒过来再说。现在,你去休息吧,家里有一个病人已经够了,我不想再加一个!”
她站了起来,有些感激,有更多的感动。低下头,她看到自己衣襟上还沾着可慧的血迹,斑斑点点,几乎是触目惊心的。她没再说话,只是顺从的上了楼,顺从的把自己关在房中。她想强迫自己不去思想,但是,她做不到。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件干净的衣裳,她仰躺在床上等天亮。“等可慧醒过来再说!”她脑子里闪过了文牧的话,突然间明白了。审判是迟早要来的,文牧现在放过她,只因为她必须再去面对清醒过来的可慧。不能睡了,再也不能睡了。她坐在床上,用双手抱着膝,把头放在拱起的膝头上,她等待着天亮。
黎明时分,楼下的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在钟家,电话只装了楼下的总机和文牧房中的分机。在一片死般的沉寂里,这铃声显得分外清脆。她从床上直跳起来,穿上鞋,她打开房门,直奔下楼。文牧正放下听筒,望着奔下楼的她。
“翠薇刚打电话来,可慧醒了,医生说,她的情况出乎意外的良好,盼云,她没事了!”
“噢!”她轻喊了一声,泪水充满了眼眶,她软软的在楼梯上坐了下来,把脸埋在裙褶中,动也不动。她在感激,感激天上的神仙,感激那照顾着可慧的神担?屑??嗣挥性僖?次把她掷进万劫不复的地狱里。
“我要去医院,”文牧说:“我要把翠薇和妈调回来休息,你要去吗?”“是的。”她飞快的抬起头来。“妈又去了?”
“何妈陪她一起去的,没有可慧月兑脸的消息,她是不会休息的,她只有这一个孙女儿!”
“我跟你一起去医院!”她急促的说,想着可慧,可慧醒了,她终于要面对审判了。
走出大门,她上了文牧的汽车,文牧发动了车子。她坐在那儿,又开始用牙齿咬手背。她耳边荡漾起可慧在杏林说的一句话:“怪不得你昨天问我在什么地方和高寒见面!敝不得你问我他的电话号码!我懂了,小婶婶,我学得太慢了!”
她紧咬住手背上的肌肉,眼光呆呆的凝视着车窗外面。文牧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并没有休息,”他说:“你一夜没睡?”
“睡不着。”她看他一眼,他满下巴胡子拉碴,眼神憔悴。“你也没休息。”她说。他勉强的笑了笑。“有个受伤的女儿躺在医院里,没有人是睡得着的,何况……”他咽住了要说的话,车子驶进医院的大门。
她又开始痛楚和恐惧起来。见了可慧要怎么说?请她原谅?这种事不是“原谅”两个字可以解决的!向她解释她并不是有意要掠夺她的爱人?不,解释不清楚的!可慧已经认定她是套出他们约会地点,有意侵占高寒的。那么,怎么说呢?怎样才能让她原谅她呢?不!她浑身一震,蓦然明白,可慧根本不可能原谅她了,因为事实放在面前,高寒变了心──聚散两依依17/29
算“变心”吗?──不管它!在可慧的意识里,盼云是个卑贱的、用手段的掠夺者,而且已经夺去了高寒,为这件事,她宁可一死,连生命都可以一怒而放弃,她怎么还可能原谅盼云?车停了,她机械化的下车,机械化的跟著文牧走进医院的长走廊,机械化的停在可慧病房的门口了。
文牧回眼看她,忽然把手放在她肩上,对她鼓励的、安慰的笑了笑:“嗨!开心一点,她已经月兑离危险了呢!”
她想笑,笑不出来,心里是忐忑的不安和纠结的痛楚。还有种恐惧,或者,她不该来看可慧。或者,可慧会又哭又闹的叫她滚出去……或者……来不及或者了。文牧打开了病房的门,走了进去,她也只好跟了进去。
可慧仰躺在病床上,女乃女乃、翠薇、何妈、护士都围绕在床边,可慧正在说话,虽然声音里带着衰弱,却不难听出她的兴致和心情都并不坏,因为她一边说还一边笑着:
“你们以为我的命就那么小呀?吓成这个样子!女乃女乃,我告诉你,别说撞车,摔飞机我都摔不死,我这人后福无穷,将来说不定拿诺贝尔奖或者当女总统!”
女乃女乃笑了,边笑边握着可慧的手,叹口气说:
“你也别当女总统,你也别拿诺贝尔奖,女乃女乃对你别无要求,只要你无灾无病,活得快快乐乐的!”“可慧!”文牧叫了一声,走过去。“你这小丫头真会吓人啊!”“爸爸!”可慧喜悦的喊,居然调皮的伸了伸舌头,她还有精神开玩笑呢。“我从小连伤风感冒都难得害一次,你们像带小狈似的就把我带大了,如果我不出一点事情住住医院,你们就不知道我有多珍贵!”
“!”文牧假装又笑又叹气,眼眶却湿了。“这种提醒的方式实在太吓人了,可慧!”
“我也没办法啊!”可慧仍然微笑着:“那些车子都开得飞快,躲了这一辆躲不了那一辆……”她突然住口,看到盼云了,她凝视盼云,似乎努力在回忆。
盼云站在她床前,垂眼看她,那么多管子,那生理食盐水……唉,可慧,感谢这些科学让你回复了生气,感谢上苍让你还能说笑……我来了,骂吧!发火吧!唉,可慧!
“噢,小婶婶!”可慧终于叫了出来,她脸上是一片坦荡荡的天真,一片令人心碎的温柔:“你也来了。我看,我把全家都闹了个天翻地覆!”“可慧,”女乃女乃用手理着她的头发。“到底车祸是怎么发生的?我这次非控告那些司机不可!”
可慧望着盼云,她的眼睛清澈,毫无疑虑,更无心事。她皱皱眉:“女乃女乃,算了吧!是我自己不好!他们才该告我呢!我穿马路的时候没看路,尽避往前面看……”
“你为什么要往前面看呢?”女乃女乃追问着。
可慧羞涩的笑了,望着盼云。“小婶婶知道,她看到了的。都是为了高寒哪!”她语气娇羞而亲昵。“可是,你们不许怪高寒,绝对不许怪他,他也不知道会出车祸呀!”盼云惊愕的看着可慧。她还是那么活泼,还是那么可爱,还是那么天真,还是那么心无城府!对高寒,她还是那样一往情深!似乎杏林里那一幕谈话都没发生过,可能吗?可能吗?她错愕的瞪视可慧,可慧也正望着她呢!可慧眼中连一丁点疑惧、愤怒、怨恨……都没有。只有她一向的坦率,一向的天真,和一向的真实。
“小婶婶,”她柔声说:“高寒怎么不来看我?”
“哦,”文牧慌忙接口。“他一直守着你,我看他已经累坏了,所以赶他回去了。”可慧满足的点点头。叹口气。
“他一定也吓坏了!我大概把他的演唱也耽误了!”
“到底,”女乃女乃决心追根究底。“是怎么发生的?你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哦!”可慧笑望着女乃女乃。“我正要去杏林,我约好了和高寒在那儿碰头,还约了小婶婶去帮高寒改歌谱。下了计程车,我忽然听到高寒在喊我,发现他在街对面呢,我就穿过马路往他那儿奔,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哦,”她回忆了一下。“我还记得小婶婶在拚了命的喊我!扑过来抱我。”她把插着针管的手移到盼云的手边,去握了盼云一下。护士小姐慌忙把她的手挪回原位。她对盼云感激而热烈的说:“你真好!小婶婶!你真好!”盼云目瞪口呆。然后,她忽然明白了。那车子的重撞一定使可慧丧失了部分的记忆。她潜意识里根本不愿记住杏林里面的一幕,她就让这段事从她记忆的底层消失了。她整个的时间观念已经颠倒了。车祸变成了她去杏林的途中发生的,那么,杏林里的一幕就完全没有了。她唯一记得的,是她穿越马路,高寒叫她,撞车,盼云扑过去抱她……这些组合起来,仍然是一幅最完美的图画,她只要这张图画,那些残酷的真实场面、变心的爱人、出卖她的小婶婶……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