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使出浑身的力气,一把推开了他,掉转身子,她往门口的方向奔去。他迅速的跑过来,一把拦住了她。
“你要干什么?”他问。
“让我走!”她冷冷的说,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为什么?”“虽然我渺小甭独,”她憋着气说:“我也不准备做你这种大人物的玩物!”“你以为……”他皱起眉头,正预备说什么,却看到有个人影在窗外一闪,有人在外面偷看!他高声喝问了一句:“什么人?”一面奔到窗前去,推开窗子察看。
佩吟却已经看清了是什么人:苏慕南!他在偷看他们,他一定以为她有意在投怀送抱了。纤纤的家庭教师怎么会跑到赵自耕的书房里来了?耻辱的感觉烧红了她整个脸,打开房门,她飞奔而去。“佩吟!”他大叫着。但她已经跑出了客厅,穿过了花园,直奔到外面去了。金盏花14/378
赵自耕一夜没有睡觉。
坐在书房里,他几乎沉思了一整夜。面对着那盆雁来红和金盏花,他精神恍惚而情绪混乱。这是他妻子去世以后,他第一次认真的分析自己的感情。若干年来,他从不认为自己“心如止水”。或者,世界上就根本没有“心如止水”的男人,他游戏过人生,也曾拥有过各种年龄──从二十岁到四十岁──的女性的青睐和崇拜。在这一点上,他似乎特别有魅力,女人几乎都喜欢他。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特长:出众的仪表,尖锐的辞锋,潇洒的个性,和他那挥金如土的慷慨……这些,在在都成为他诱惑女人的本钱,可是,那些女人又是些什么人呢?他想起琳达,想起露露,想起那年轻得可以当他女儿的小酒女──云娥。突然间,他打了个寒战,面对那亭亭玉立的一朵金盏花,他大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或者,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寻寻觅觅。又或者,自己的灵魂早已腐烂,早已堕落,只剩下一个躯壳,而自己居然还沾沾自喜!他想起佩吟跑走以前说的话:
“虽然我渺小甭独,我也不准备做你这种大人物的玩物!”
聪明的佩吟,高傲的佩吟,飘然出尘,傲世独立的佩吟。他不自禁的想起第一次见到佩吟,就曾经被她那锋利的对白打击得几乎无法应对。她多么特殊呵!当他坐在那转椅里,深深的沉思时,佩吟的脸庞,谈吐,风度,仪态……就一直在他眼前打转。是的,今晚,他吻了她,为什么?因为她一直在吸引他?因为她也一直在反对他?因为她孤苦无依而又正好叙述出她的失意和自卑?他吻了她,仅仅是吻了她,他有没有认真想过,佩吟不是露露,佩吟不是云娥,佩吟更不是那游戏人生的琳达!他深吸了口气,燃上了一支烟,坐在椅子中,他望着那缕烟雾袅袅上升,缓缓扩散。他开始认真的,非常认真的分析自己。而在这份分析中,他越来越惶惑,越来越惭愧,越来越寒瑟了。“除非你对那女孩认了真,否则,你没有权利去碰她,那怕是仅仅一吻,也是对她的侮辱和玩弄!”他自问着,自审着,他的自我,分成了两个,一个在审判自己,一个在辩护自己。
辩护?他根本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为自己辩护。当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他才悚然而惊,他吓走了佩吟!他“赶”走了她!以后,她不会再来了。因为她自尊、自重、自爱而且自卑。他伤害她了!除非,他能重新来面对这件事,去请她回来,不是当纤纤的家教,而是──当纤纤的后母。
这念头使他吓了一跳,多年以来的单身生活,他已经过得那么习惯,那么消遥,那么自在。他没有妻子的拘束,却能享受各种女性的温柔。如果他“认真”到这种地步,他就是要把这些年的自由生活做一个总结束!佩吟,她只是个年轻的小女子,一个单纯的中学教员,她和他根本属于两个世界,而且,他认识她的时间也太短,做这样的“决定”未免太早,太草率,太不智了!
他再燃了一支烟,桌上的烟灰缸里已堆满了烟蒂,他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踱着步子,心思越来越混沌不清了。然后,他听到房子里有了动静,吴妈起来打扫房间了。接着,是赵老太太──他的母亲,纤纤的女乃女乃──在和吴妈有问有答。然后,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纤纤下楼了,她那娇女敕的声音,在大厅中响着:“女乃女乃,你昨晚有没有看到韩老师?”
“没有呀!老刘不是开车去接她了吗?”
“是呀!老刘把她接来了,她要我在楼上等她,可是,后来她没有上来,我不知道……”纤纤的声音忧愁而担心。“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的书背出来了吗?”女乃女乃问:“准是你又背不出书,又没把韩老师留的功课做完,惹韩老师生气了。……”
“唉唉!”纤纤又习惯性的叹气了。“那些书好难好难呀!女乃女乃,你不知道,古时候的人说话跟我们不一样,他们咬着舌头说!”“怎么咬着舌头说呢?”女乃女乃不懂。
“好好儿的一句话,他们就要之呀也呀乎呀的来上一大堆,我怎么也弄不清楚,就只好‘嗟哉’了!”
“什么‘嗟哉’呀?”女乃女乃糊涂了。
“嗟哉是古时候的人叹气呀!”纤纤天真的说:“您瞧,女乃女乃,他们叹气叫‘嗟哉’,要不就‘嗟乎’,要不就‘于戏’……我听起来,好像是黑小子生气的时候打喉咙里发的声音,大概古时候的人还不怎么开化……”
“当然哪!”女乃女乃接了口:“古时候的人,在画本上都是半人半兽的,他们还吃生肉,住山洞哪!说的话当然跟我们现在不同呀……”要命!赵自耕又好气又好笑,这一老一小非把人气死不可!他走往门边去,又听到女乃女乃在发表意见了:
“你爹就要你去大学里学这些古人说话吗?”
“是呀!韩老师说,中文系里念的东西都是这样的!唉唉,等我考上大学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呜呼’了!”
“什么‘呜呼’呀?你这孩子,怎么说的话我全听不懂呢?”
“呜呼就是死掉了!”“呸呸呸!”老女乃女乃连呸了好几声:“一大清早,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如果念了大学,就学得这样说胡话,我看你还不如在家种种花儿,养养鸟儿算了。赶明儿嫁了人,还不是管家抱孩子,念那么多书干什么?”
“女乃女乃!”纤纤撒娇的。“您说些什么,我才不要嫁人呢!”
“不要嫁才怪呢!”女乃女乃笑嘻嘻的说:“那有女孩子不出嫁的呢!出嫁是理所当然的事呀!你爹是昏了头了,他的毛病就是没儿子,把你当儿子待了。他聪明点的话,也不用要你去念书,正经点该给你找个男朋友。他自己也该趁年轻,再娶一个,我还想抱孙子呢!”
“女乃女乃,”纤纤轻笑着,低声说:“我听苏慕南说,爸爸在外面有女朋友!”“哦?”女乃女乃的兴趣全来了。“真的还是假的?赶快叫苏慕南来,让我问问他……”
胡闹,越弄越麻烦了。赵自耕立即打开房门,一步就跨了出去。他这一出现,把女乃女乃、纤纤、和吴妈都吓了好大一跳。女乃女乃直用手拍胸脯,嚷着说:
“你怎么起这么早,躲在这儿吓人!”
“妈,”赵自耕似笑非笑的看着母亲。“您少听别人胡说八道吧!”他转头望着纤纤,命令似的说:“纤纤,你进书房里来,我有话要和你谈!”纤纤有些心虚,在背后批评爸爸,乱发议论,这下好了!全给爸爸听去了。她求救的看了女乃女乃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