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坐在荷花池畔。她穿了件白色有荷叶卷边的衬衫,系着一条水红色麻纱的长裙,的颈项上,用和裙子同色的水红缎带,细心的打了个小蝴蝶结。她坐在那儿──一块凸出的大石头上──
用双手抱着膝,赤着脚。她的红缎拖鞋随意的抛在草地上,像在草地上开出了两朵艳丽的火鹤花。
她身边有一本高中国文课本,有一本四书,还有本大专联考国文科的模拟试题。她本来是在念书的,韩佩吟昨晚有事请假,把上课时间改到了今天,她在电话里通知过纤纤,今天要考她背书;背礼记里的檀弓篇,国文课本里选出过四篇。还要考她解释和国学常识。她一早就把书本带到荷花池边来念了,她确实念了好多好多遍,她并不想分心的,她已经告诉了女乃女乃和吴妈,除韩佩吟外,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她。
可是,后来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荷叶上,滚圆的露珠儿迎着阳光闪亮,几朵半开的荷花,像奇迹似的,在阳光下苏醒过来,缓缓的、慢慢的绽开了花瓣。这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使她那样惊喜的、那样兴奋的去注意那生命的绽放,然后,“黑小子”来了。她绝对没有接到“不许打扰”的命令,因为,它直接扑奔她而来,那粗壮的身子,像一条小牛,它的皮毛光滑,乌溜溜的,被阳光晒得热热的,它跑向她,对她拚命摇尾巴,使她不自禁的就丢下了书本,用双手去捧住它的头。她喜欢黑小子那对锐利闪亮的眼睛,那“野性”的眼睛,却对她闪出“人性”的依恋和顺从,这使她惊叹。于是,她开始和黑小子谈话,黑小子仆下了身子,躺在石头下的草地上,把它那巨大的头颅,放在纤纤那柔软的裙褶里。
当佩吟经过吴妈的指示,走到荷花池畔来的时候,她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图画;纤纤的发丝衣褶,在微风中飘荡,她那小小的脸庞,在阳光下露着甜美而满足的微笑。荷花盛开,柳条摇曳,草地青翠,人儿如玉。佩吟不自禁的叹口气,她一眼就看了出来,纤纤正在享受她那纯纯美美柔柔梦梦的人生,而她,却带来了“现实”!即将打破她那小小世界中的小小欢乐。她走过去,黑小子惊动了,站起身来,它迎向佩吟,经过两个多月的时间,这只狼狗也和佩吟做了朋友,它以喉咙中的低鸣来做欢迎的表示。佩吟拍拍它的头,温柔的说了句:
“去吧!黑小子!别来打扰我和你的小主人!”
黑小子彷佛听得懂话,转过身子,它走了。但是,它并没有走远,到了柳树下,它就仆下来了,把脑袋搁在前爪上,它对这边遥遥注视着。纤纤站起身来,长裙飘飘,她亭亭玉立,浅笑盈盈的看着佩吟。天哪!她真美!佩吟想着,奇怪自己并没有女性那种本能的嫉妒。她真该嫉妒她的,青春,美丽,富有……她几乎全有了。“噢!纤纤,你选了一个很可爱的‘教室’,”她笑着说,四面张望着,这是她第一次白天走进赵家,白天看到这花园,现在,她才知道这花园有多大。荷花池在正屋的后面,池子四周,没有椅子,却有许多奇形巨石,巨石的旁边,各色不知名的小花,在石头边盛开着。现在,纤纤所坐的石头边,也有一簇粉红色的小草花。“韩老师,”纤纤恭敬而谦和的喊了一声,微笑仍然漾在她唇边。阳光下的她,似乎比灯光下的她更迷人,那细腻的皮肤,女敕得真是“吹弹得破”。“我一清早就来这儿念书了。”她要解释什么似的说。“我知道,”佩吟接口:“女乃女乃告诉我了。她说你天一亮就来了,已经念了好几小时了。”
纤纤的脸孔蓦然绯红了,她扭捏的、腆的一笑,悄悄的说:“我是一清早就来了,但是,我……并没有念多久,有……有好多事让我分心,我想,我想,我还没有念得很熟。”她吞吞吐吐的,那羞红的脸庞像一朵小花。
又来了。又是各种理由,反正她没有背出书来!
“什么事分了你的心?”佩吟问。“荷花开了,太阳出来了,柳树在风里摇动,黑小子对我笑……”“狗会笑吗?”“是的,它会笑。”纤纤一本正经的。
“好!还有呢?”“唉唉!”纤纤轻叹着:“有那么多好玩好看的事情,露珠在荷叶上滚来滚去,小麻雀吱吱喳喳的唱歌,一只蟋蟀总是从草堆里偷看我,黑小子又要跟我谈话……”
“好了!”佩吟吸了口气,抱著书本,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尽量让自己显得严肃一些。因为,她已经被纤纤那些不成理由的理由打动了。她实在不该被这些理由打动的,但是,听她那样轻轻柔柔的娓娓道来,就使人不能不去原谅她。不过,她不能再心软了,她必须把纤纤逼紧一点,已经五月初了,离联考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她也教了纤纤两个月了,她却看不出丝毫成绩来。“现在,让我们回到‘檀弓篇’上去,好不好?”
纤纤叹口气,很委屈的,很顺从的在佩吟对面坐下了。从草地上拿起了自己的书。“不要打开书本,”佩吟说:“背给我听吧!从‘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背起。”纤纤抬眼看着天空,她那细小的白牙齿轻轻的咬住下嘴唇,她沉思着,足足想了五分钟,她才开始结结巴巴的背诵起来:“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谓之曰……谓之曰……谓之曰:‘子盖言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世子曰……世子曰:‘不可。君谓我……君谓我欲弑君也,欲弑君也……”她的眼光从天空上回到佩吟脸上,她眼底盛满了困惑,她背不出来了。叹口气,她说:“唉!韩老师,古时候的人真的这样说话吗?”佩吟被问住了,她也弄不清楚古时候的人怎么说话,只得含糊说:“大概是吧!”“我们是现代的人,我们一定要费很多时间,去学习古时候的人说话的方法吗?”纤纤问。
“念这篇东西,并不是要你学古时候的人说话,而是要你了解它的思想。”佩吟说,凝视着纤纤,忽然发现个主要的问题,她问:“你到底知不知道这篇东西在讲什么?”
纤纤天真的摇摇头,说:
“它一忽儿这个曰,一忽儿那个曰,已经把我曰得头昏脑胀了。”“我不是跟你解释过吗?”佩吟忍耐的说。想了想,她换了种方式。“是我不好,我照着课文讲,你根本就接受不了。这样吧,让我们先弄清楚这个故事,你念起来就容易多了。”她坐正身子,用双手抱住膝,开始简单而明了的解释:“晋献公有个儿子叫申生,还有个儿子叫重耳,另外有个儿子叫奚齐,这三个儿子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奚齐想要得到王位,但是王位是属于申生的,所以他就陷害申生,告诉父亲说,申生要杀掉晋献公。晋献公中计了,大为生气,就要杀申生,重耳急了,就问申生:“你为什么不对爸爸说说清楚呢?’申生说:‘不行,奚齐的妈妈是骊姬,爸爸宠爱骊姬,如果我把真相说了,爸爸会伤心的!’重耳又说:‘那你就逃走吧!’申生说:‘也不行,爸爸说我要杀他,天下那里有人会收留杀父亲的人,我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佩吟的故事还没说完,她就看到纤纤连打了两个冷战,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使佩吟说不下去了。她望着纤纤,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