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她眼中的神色所感动。
“你一直在海边研究那些舞蹈家吗?”
“我看到它们在网里挣扎。”她眼光暗淡,声音悲戚。“我站在海边的岩石上,望着大海,那海洋又大又广,无边无岸。我站在那儿想,这么大的海洋,一条小小的鱼在里面真是微小得不能再微小。这么大的海洋,一条小小的鱼,可以游到多远多广的地方去,为什么它们偏偏要游进渔人的网里去呢?”“你未免太悲天悯人了,丹枫。”他说:“你不必去为一条鱼而伤感的,否则,你就太不快乐了。”
“我不是为鱼而伤感,”她直视着他。“鱼会钻进网里去,因为有渔夫布网。人呢?”
“人?”他一怔。“什么意思?”
“人也会钻进网里去。”她低语。“而且,这网还很可能是自己织的。”“你是说——”他沉吟着。“人类很容易做茧自缚。”
她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她把盘子送到厨房里去。才走了两步路,她忽然站住了。在一个书架上,她发现了一个镜框,她走了过去,把手里的盘子顺手放在旁边的架子上,她伸手拿起了那个镜框,镜框里,是一个年轻人的照片,那年轻人漂亮英挺,神采飞扬,笑容满面,似乎全天下的喜悦,都汇集在他的眉梢眼底。“这是我的弟弟。”江淮走了过来,说:“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这是老四,他叫江浩。我妹妹都已经嫁了,嫁到美国去了。在台湾,只剩下这个弟弟在淡水读大学。”他伸出手去,把那镜框上的灰尘细心的拭干净,他献宝似的把照片给她看。“我弟弟满漂亮的,是不是?”
她看看照片,再看看他。“没有哥哥漂亮。”她说。
“别这么说,你会使我脸红。”他放好镜框,对那年轻人凝眸片刻。“他小时候体弱多病,全家都最宠他,八岁那年,他大病一场,差点死掉,从此,我们就把他当宝贝。现在,他大了,长得又高又壮又结实,会闹会笑会交女朋友……呵,如果你见到了他,你一定会喜欢他,他不像我这么死板,他会说笑话,爱音乐,爱跳舞,爱文学,爱艺术……呵,如果你见到了他!”她奇异的望着他。“你们兄弟感情很好啊?”
“非常好。”他点点头。“非常非常好。我宠他,就像碧槐当初宠你。”她惊悸了一下,浑身不由自主的掠过了一阵颤栗,他没有忽略她这下颤栗,伸出手去,他握住她的手,他发现她的手冷得像冰块,他吃了一惊,问:
“你怎么了?”“碧槐喜欢你的弟弟吗?”她问。
“她从没见过他。老四一直在台南,去年考上大学,才搬到北部来。”“你的父母家人都在台南?他们都没见过碧槐吗?”
“是的。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碧槐和你相恋五年之久,居然没有见过你的家人?”她困惑的望着他。“难道你没有把她带到台南去过?你父母也没有到台北来看过她?”他微微一怔,顿时间,他有些心神不宁。“你不了解我们那时有多忙……”他勉强的、解释的、艰难的说:“我刚弄了个最小型的出版社,自己骑着脚踏车发书,骑得两腿的淋巴腺都肿起来。你姐姐,她……她……她……她是个圣女,她自己白天要上课,晚上要兼差,半夜还帮我校对……我们太忙、太苦,忙得没有时间谈婚姻,苦得没有力量谈婚姻,等我刚刚小有所成,可以来面对我们的问题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他咬紧牙关,靠在架子上,他的手指下意识的握紧了她,深陷进她的肌肉里去。“丹枫,别责备我,你有许多事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责备你呢!”她仰着脸问。“你待我姐姐那么好!为了她,你忍受寂寞,直到如今。唉!”她深深叹息,眼底被一片恻然的柔情所涨满了。“我注意到,你家里连她的一张照片都没有,你不忍面对她吗?你怕回忆她吗?你——”她怜惜的看进他眼睛深处去。“你不必那么自苦,你一直在伪装自己,你对姐姐的感情,像深不可测的湖水,水越深,反而越平静。江淮!”她热烈的低喊:“你瞒不过我,你爱我姐姐,爱得发疯,爱得发狂,爱得无法忘怀,甚至无法重拾你的幸福!哦,碧槐泉下有知,应该死而无憾了!”
“丹枫!”他哑声喊,被她这一篇话所击倒了。热浪迅速的往他眼眶里冲去,他胸中像打翻了一盆烧熔的铁浆,烫得他每一个细胞都痛楚起来。“丹枫,”他喃喃的叫:”别把我说得太好,不要用小说的头脑来……”
“不。”她打断他。“碧槐写过几百封信向我谈你,我了解你,正像了解我自己。江淮,你知道我为什么失踪?你知道我为什么每天到四处去流浪?你知道我为什么跑到大里去看渔民?你知道我为什么到海边去数岩石?因为——我怕你!”
“丹枫!”他喊,脸发白了。
“自从那天我去出版社见了你以后,我就开始怕你!”她垂下眼睑,双颊因激动而发红,她的声音又快又急,又坦率,又无奈,又真挚,又苦恼:“我和自己作战,我满山遍野、荒郊野外的跑,因为我好怕好怕见你!江淮,我不是那种畏首畏尾的人,我应该有勇气面对真实。但是,我今天看到了那些在网里挣扎的鱼……”她抬起眼睛来,恻然的、无助的、凄苦的看着他。
“我觉得我就是那样的一条鱼,有广阔的海洋给我游,我却投到一张网里去。江淮,你就是那张网!”她张开了手臂:“网住我吧!我投降了!”他迅速的把她拥进了怀里,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肩上,他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朵,他激动的低喊着:
“我不是网,丹枫!我会是一个海湾,一个任你游泳的海湾!”“不,你是一张网,”她固执的说着。“因为你并不爱我!你爱的是姐姐,你等待碧槐复活,我——只是复活的碧槐,不是丹枫!我是一个替代品!你知道这种感情是建筑在沙上的吗?你知道这对我就是一个网吗?”
“哦,丹枫,你这样说太不公平,我说等待碧槐复活那句话,并不是这个意思……”
“嘘!别说!”她用手指按在他唇上,她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充满了光华,她的脸孔绽放着光彩,带着种夺人心魂的美丽与高贵。“你很难自圆其说,还是少说为妙,江淮,你放心,我不会和我死去的姐姐吃醋,如果这是一张网,也是我自愿投进来的!”她闭上了眼睛,睫毛在轻颤,嘴唇也在轻颤。“吻我!”她坦率的、热烈的、命令的低语。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俯下头去,他立即紧紧的、深深的、忘形的捉住了她的唇。似乎把自己生命里所有的热情,都一下子就倾倒在这一吻里了。
第五章
在台北近郊,那墓园静悄悄的躺在山谷之中。
天气依然寒冷,厚而重的云层在天空堆积着,细雨细小得像灰尘,白茫茫的飘浮在空气里。风一吹,那些细若灰尘的雨雾就忽儿荡漾开来,忽儿又成团的涌聚。小径边的树枝上,湿漉漉的挂着雨雾,那细雨甚至无法凝聚成滴,只能把枝桠浸得湿湿的。树叶与树叶之间,山与山之间,岩石与岩石之间,雨雾连结成一片,像一张灰色的大网。
丹枫慢慢的,孤独的走了进来,依然披着她的黑斗篷,穿着一身黑衣;头发上,也用一块黑色的绸丝巾把长发包着。没有雨衣,也没拿伞,她缓缓的踩过那被落叶堆积着的小径,那些落叶厚而松软,潮湿而积着雨水,踩上去,每一步都发出簌簌的响声。她穿过了小径,熟悉的,径直的走进山里,来到了那个山凹中的墓园。墓地上碑石林立,每块墓碑都被雨打湿了,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响。这不是扫墓的季节,死亡之后的人物很容易被人所遗忘。这儿没有车声人声,没有灯光烛光,只有属于死亡的寂静和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