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裴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瞪着她。
“谢谢你告诉我这一点,”她开了口,声音清晰而稳定。“我早知道他不会在乎,我死了,他只会恨我!恨我没出息,恨我不洒月兑,恨我给他的生命里留下了阴影。”
“你既然知道,又为什么这样做?”灵珊睁大眼睛。“我并不是报复,也不是负气。”她幽幽的叹了口气:“我只是活得好累好累,我真正的,真正的不想活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重复灵珊的话,眼睛像两泓深潭。“人为什么活着?你知道人为什么活着吗?为了——爱人和被爱,为了被重视,被需要。男人被女人需要,丈夫被妻子需要,父母被子女需要,政治家被群众需要……人,就因为别人的需要和爱护而活着。我——为什么活着呢?我已经一无所有!没有人需要我,也没有人非我而不可!”
“你知道有一个人直在照顾你吗?”
“你说的是扫帚星?”她低叹一声。“他会有他的幸福,我只是他的浮木。没有我,他照样会活得很好,他不是那种感情很强烈的人!”“你需要一个感情很强烈的人?”
“不。我已经没有需要,没有爱,没有牵挂,没有,什么都没有了。我活着完全没有意义,完全没有!”
灵珊望着她,她的眼睛直直的,向前射过去,透过了墙壁,落在一个不知道的地方。她的脸上毫无表情,毫无生气,毫无喜怒哀乐,毫无目标……灵珊蓦的打了个寒战。真的,这是一张死神的脸,这是一张再也没有生命的脸!一时间,恐惧和焦灼紧紧的抓住了她,她真想捉住阿裴,给她一阵乱摇乱晃,摇醒她的意识,摇醒她对生命的,摇醒她的感情……可是,灵珊无法摇她,而她,阖上了眼睛,她似乎关掉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窗子,不想再看这个世界,也不想再接触这个世界了。“阿裴!”灵珊喊。她不理。“阿裴!”灵珊再喊。她仍然不理。“阿裴!阿裴!阿裴!”灵珊一叠连声的叫。
她寂然不为所动。邵卓生冲了进来,以为她死了。一位护士小姐过来按了按她的脉,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对灵珊说:“她是醒的,但是她不理你!看样子,她是真的不想活了!”
灵珊抬头望着邵卓生,沉思了片刻,她对邵卓生很快的说:“你在这儿陪她,我回去一下,马上就来!”她如飞般的跑走了。半小时以后,灵珊又回到了病房里。病房中静悄悄的,邵卓生靠在沙发中睡着了,一个护士坐在窗边,遥遥的监视着阿裴。阿裴依旧静静的平躺着,依然闭着眼睛,依旧一点表情都没有,依旧像个死神的猎获物,依旧毫无生气毫无活力。
灵珊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打开一本册子,她像个神父在为垂死的病人念祈祷文,她平平静静的念了起来:
“初认识欣桐,总惑于她那两道眼波,没从看过眼睛比她更媚的女孩。她每次对我一笑,我就魂不守舍。古人有所谓眼波欲流,她的眼睛可当之而无愧,至于‘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更非夸张之语了。……”
她坐在那儿,清脆的、虔诚的念着那本“爱桐杂记”,一则又一则。当她念到:
“今夕何夕?我真愿重做傻瓜,只要欣桐归来!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女人,让我像对欣桐那样动心了,永不可能!因为上帝只造了一个欣桐,唯一仅有的一个欣桐!”
阿裴忍无可忍了,她的眼睛大大的睁开了,她哑声的、含泪的叫:“灵珊,你在念些什么?”
灵珊把册子阖起来,把封面那“爱桐杂记”四个字竖在她面前。阿裴的眼睛发亮,脸上发光,她呼吸急促而神情激动。灵珊俯下头去,把嘴唇凑在她的耳边,低声的,清晰的说:“阿裴,这世界上真的没有人爱你吗?真的没有一点点东西值得你留恋吗?甚至你的女儿——楚楚?”
阿裴张开了嘴,陡然间,她“哇”的一声,放声痛哭了起来。邵卓生和护士都惊动了,他们奔往床边,只看到阿裴哭泣不已,而灵珊也泪痕满面。邵卓生愕然的说:
“怎么了!怎么了!”灵珊把手里的册子放在阿裴的胸前,说:
“剩下的部分,你自己去看吧!”
抬起头来,她望着邵卓生:
“你是少根筋,这故事对你来说,太复杂了。但是,我想,她会活下去了。”
第十九章
当韦鹏飞心神不定的上了一天班,在黄昏中飞车回家,走进自己的客厅里时,他很惊奇的发现,灵珊正斜靠在沙发中,手里居然握着一个酒杯。房里没有开灯,楚楚和阿香都不在,她静静的坐在那儿,静静的拥着满窗暮色,静静的陷在某种沉思和冥想里。“楚楚呢?”他问。“楚楚和阿香,都在我家。”
“而你一个人在这儿?”他惊讶的,走过去,他端起她手里的酒杯看了看,还好,只是一杯淡淡的红葡萄酒。他坐在她对面的矮凳上,把矮凳拉近她,他面对着她的面,眼睛对着她的眼睛,然后,他把她的双手都阖在自己手中,温和的,恳挚的,怜惜的说:“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我打了好多电话到你家,你母亲说,你整天忙得很,一会儿回家,一儿跑医院,一会儿又出去了。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坏极了!你……那个朋友,她……死了,是不是?”
灵珊迎视着他的目光,她的眼睛黑幽,深邃,迷蒙,而神情古怪。“不,”她低低的说:“她没有死。我刚才还打过电话,她没有死,她只是看一段书,哭一阵,再看一段书,再哭一阵。”
“看书?”他不解的,微蹙着眉。
“也不是书,”她喃喃的:“是一本册子。”
他凝视了她一会儿,就安抚的、劝解的微笑了起来。
“好了,灵珊。你不要再为别人担心了,好吗?她在医院里,有医生护士会去治疗她,有她的父母和家人会去照顾她,你振作起来,别这样忧愁,行不行?”
“她没有父母,也没有家人。”
“哦!”韦鹏飞仔细的打量灵珊。“我懂了,你是个悲天悯人的仙女,你想用你的爱去治疗她。”
“我不是仙女,”她毫无表情的说:“我是个妖怪,楚楚说的,我是个妖怪。”“喂,灵珊!”韦鹏飞有些急了。“你在扯些什么,这事与楚楚总没关系吧,你不要联想力太丰富好不好?”
“人与人间,都有关系。”
“你——”他站起来,又坐了下去,握紧了她的手。“你到底怎么了?你没睡够?你太累了?你情绪不好,是的,你情绪不好!”他轻叹一声,把她拥入怀里,用下巴摩擦着她的头发。“你不要烦,灵珊。这世界上有这么多人,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喜剧或悲剧,你管不了那么多!你只要管你自己!灵珊,你请几天假,我也请几天假,我带你去阿里山住两天,散散心,好不好?”她轻轻的推开他,正视着他,双眉微蹙,而心事重重。好半晌,才咬咬嘴唇,说:“鹏飞,你愿不愿意帮我做一件事?”“帮你做一百件事,一千件事!”
“真的?”她睨视着他。
“当然真的,”他忽然有些怀疑,又加了一句:“只要我的能力做得到!”“你一定做得到!”“那么,是什么?你说!”
“请你——”她咬咬牙欲说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