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珊站在那儿,呆望着他的背影,他的故事很简单,没有丝毫传奇性,但是,她却觉得自己被感动了,被他语气里那种眷恋的深情和无可奈何的凄怆所感动了。她想说什么,喉咙里哑哑涩涩的,她竟吐不出任何声音。好一会儿,他骤然回过头来,眼圈红红的,烟雾罩着他,他整张脸都半隐藏在烟雾里。“好了!”他简捷的说:“你可以走了。”
她瞪着他。“你的父母呢?”她问。
“他们在南部,我父亲在高雄炼油厂工作。”
“为什么不把楚楚交给你的父母?”
他阴鸷的凝视她。“我已经失去了妻子,难道还不能和女儿在一起吗?我是父亲,我不把她交给任何人!”
他走到桌边,熄灭了烟蒂,再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
她迅速的把手压在那杯子上,他抬眼看她,他们两人对视着。“楚楚需要一个清醒的父亲。”她低语。
他放开了酒杯,望着她。然后,他坐进了沙发里,疲倦的伸长了腿,把头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室内有一段时间的沉寂,曙色不知不觉的染白了窗子,她忽然惊醒过来,自己在干什么?竟在这陌生人家中待了一夜?她对他看去,想向他道别,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深秋的早晨,夜凉似水。她迟疑了一会儿,就悄悄的走向走廊,推开走廊里的第一扇门,果然,那是间卧室,床上,整齐的折叠着毛毯,她走进去,从床上取了一条毛毯,忽然间,她怔住了。
在床头的小几上,放着一个镜框,里面是一张放大的照片。出于本能,她伸手拿起那镜框,镜框里,一个好年轻好年轻的少女,正站在一块岩石上,迎风而立,长发飘飞,那少女在笑,笑得好甜好美好妩媚。灵珊仔细的凝视这少女;明眸皓齿,巧笑嫣然,风姿万种而媚态横生。她从不知道楚楚竟有如此美丽的母亲,怪不得韦鹏飞对她这么一往情痴而念念难忘。为什么有情人不能长相聚首?为什么这样年轻可爱的少女竟天不假年?她仰首望望天,一时间,竟恨起命运的不公平,和上帝的无情了。
把照片放回原处,她才发现那照片下面,题着两行小字,由于字迹和照片的颜色相混,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那两行字写的是:“其奈风流端整外,更别有、系人心处,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好个“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这显然是韦鹏飞后来题上去的,怎样一份斩不断、理还乱的深情呵!她轻轻的叹口气,抱住毛毯,折回到客厅里来。
悄悄的移到沙发边,她打开毛毯,轻轻的盖在韦鹏飞身上。韦鹏飞的头侧了侧,发出一声模模糊糊的呓语,继续沉睡,她站在那儿,静静的凝视了他一会儿,他睡得并不安稳,那眉头是紧蹙着的。难道连睡里梦里,他仍然“攒眉千度”吗?她再叹了口气,关上了灯,转身走出了韦家的大门。
天已经完全亮了,她摔摔头,竟不觉得疲倦。家里的大门关着,她想,回去准要挨父母好好的一顿训话了!但,即使挨顿骂,似乎也是值得的,在这一夜里,她彷佛长大了不少,最起码,她了解了两句话;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第五章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灵珊因为有位同事请婚假,她又兼了两班上午班的课,所以,生活就比平常忙碌了许多。好在,无论怎样忙,不过是教一些小小孩唱歌、做游戏、画图、折纸飞机……工作的性质,仍然是很轻松的。然后,那个星期一的早晨,韦鹏飞牵着韦楚楚的小手,来到了“爱儿幼稚园”里。这是灵珊第一次在早晨看到韦鹏飞,他穿着件白衬衫,咖啡色的毛背心,和一条咖啡色的长裤,胳膊上还搭着件咖啡色的麂皮外衣。他浴在那金色的阳光里,大踏步而来,看起来精神饱满而神采奕奕。灵珊用一种崭新的感觉迎接着他,不自觉的带着惊奇的神情。他没有酒味,没有暴躁易怒的坏脾气,就好像月兑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而楚楚呢?干干净净的穿着件小红毛线衣,红呢裙子,头上还戴着顶红呢帽,她扬着那长长的睫毛,闪亮着那对灵活的眼珠,俏生生的站在那儿,像童话故事中所画的“小红帽”。
“我已经把阿香找回来了,”韦鹏飞站在校园的阳光下,微笑的望着她,那笑容中带着抹屈服和顺从,还有份讨好的意味。“再把楚楚送到你这儿来,你看,我完全听了你的话。”“你应该听的,是不是?”灵珊微笑着问,扬着睫毛,阳光在她的眼中闪亮。“我打包票,我们会把你的女儿照顾得很好。”“别说‘我们’,”他率直的说,眼光紧紧的盯着她。“我只信任你,因为你在这儿,我才送她来!”
“你应该信任教育……”
“不要和我谈教育!”他又开始“原形毕露”了,鲁莽的打断了她,他很快的说:“不要和我谈这么大的题目,我只是个小人物,最怕大问题!”
她希奇的望着他。“你这人真矛盾!你自己受了高等教育……”
“也是高等教育下的牺牲者!”他冷冷的接口。
“我听说你是一家大工厂的工务处处长,你负责整个工厂的生产工作。”“是的,怎样呢?”“如果你不学,怎能当工务处处长?”
“不当工务处处长,又有什么不好?”他盯着她问:“了不起是穷一点,经济生活过得差一点,我告诉你,在这世界上,没当工务处处长,而生活得比我快乐充实的人,比比皆是!”
“你把你的不快乐,归之于受教育吗?”灵珊啼笑皆非的望着他。“你知道人类的问题在哪里?人类是最容易推卸责任和不满现状的动物!”“哈!”韦鹏飞轻笑了一声,眼睛映着阳丕亮晶晶的注视着她。“假若不是因为我认识你,我会把你看成一个唱高调的人!教育问题,人类问题……你想做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吗?”“你错了。”她坦率的迎视着他的目丘“我从没有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我只是面对自己的问题,我不找借口,我不怪命运,我也不逃避……”
“你在拐着弯儿骂人吗?”
“不。”她诚恳的低语。“我只希望——希望你能先天下之乐而乐!这世界上固然有比你幸福的人,也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你又要说我在唱高调了,你……”她抬眼看他,眼里是一片温柔、宁静、与真挚。“忘记那些不快吧,好吗?你拥有的东西,比你失去的多,你知道吗?”
他震动了,在她那诚挚的目光下所震动了,在她那软语叮咛下所震动了。他正想说什么,她已牵过楚楚的手,微笑着说:“你给她办好入学手续了吗?”
“是的。”“那么,我要带她去上课了。楚楚,和爸爸说再见!”她回头看他,对他挥挥手。上课钟响了,楚楚也回头对他挥手。他怔怔的站立在那儿,目送她们手拉着手儿走进教室,直到她们两人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他仍然伫立在那儿。伫立在那秋天的,暖洋洋的阳光下。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子,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天空,天蓝得刺眼,白云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发亮,他忽然觉得满心欢愉,满心涨满了阳丕涨满了某种说不出来的快乐。他大踏步的向校外走去,身边,有股甜甜的幽香绕鼻而来,他看过去,才发现那儿种着一棵桂花,这正是桂子飘香的季节,那桂花特有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薰人欲醉。他走过去,伸手摘下一把桂花,耳畔,教室里开始传出孩子们喜悦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