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母亲,”她低声说:“就使我想起那只母猫。她或者对我并没有恶意,但是,有一天,我很可能会被她抓伤。”
“咳!”他又好气又好笑。“你的幻想力未免太丰富了。我告诉你,宛露!”他抓住她的手臂,望进她眼睛深处去。“你误会了我母亲!对于你的拂袖而去,我妈很伤心,她根本想不透怎么得罪了你。”宛露的眼睛又睁大了。“她知道的,孟樵,她完全知道的!”
“她不知道!”孟樵大声的、坚定的说:“可是,她是宽大而善良的,她会原谅你!”
“她会原谅我?”宛露的眉毛挑得好高好高,声音不由自主就尖锐了起来。“算了吧!我并不稀罕她原谅不原谅!受伤害的不是她,而是我,你懂吗?孟樵!你少糊涂!我不用她原谅,也不要她原谅,她没什么了不起……”
丙然,她的反应完全在母亲预料之中!孟樵不能不佩服母亲的判断力,也由于这份佩服,他对宛露生出一份强烈的反感。“宛露!”他恼怒的大叫。
宛露愕然的住了口。“不许侮辱我母亲,你听到了吗?”他铁青著脸说:“她守寡二十几年,含辛茹苦的把我养大,在今天这个时代里,这种母亲几乎是找不到的,你懂吗?她辛苦了这大半辈子,并不是等我的女朋友来给她气受的,你懂吗?而且,无论如何,今天我们是晚辈,对父母该有起码的尊敬,你懂吗?……”
宛露张大了嘴,眼珠滚圆滚圆的瞪著。
“我懂了。”她喃喃的说,转身向森林外面走去。“你需要娶一个木偶做太太,木偶的头上脚上手上全有绳子,绳子操纵在你母亲手里,拉一拉,动一动,准会皆大欢喜。你去找那个木偶去吧!”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她。
“宛露!”他喊,声音里已充满了焦灼和绝望。“你帮个忙吧!”
她不由自主的站住了。
“你要我怎么帮忙?”她问。
“去我家,”他低语:“去向我妈道个歉。”
她僵在那儿了,嘴唇上失去了血色,面颊也变得惨白,只有那对乌黑乌黑的眸子,依然闪闪发光。
“去你家,去向你妈道歉?”她不信任似的问。
“是的,”他痛楚而渴切的。“如果你爱我!”
她深深的望著他。“爱情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包括牺牲你的自尊和骄傲?”“有时是的,”他沉闷的说:“我现在也在牺牲我的自尊与骄傲,我在求你。”她楞了几秒钟。“我不去!”她简单的说。
“你一定要去!”他命令的。
“我绝不去!”“你肯定了吗?”他闷声问。
“是的!”“怎么也不去吗?”“是的!我想不出我有道歉的理由!”
“仅仅为了我!”“不行!”他不再说话,放松了她,他退向一边,仰靠在一棵松树上面,他的眼光定定的、死死的、紧紧的望著她。有两小簇阴郁的火焰,在他的瞳仁里跳动。“你知道,你这样做等于是一个宣判!”他说。
“什么宣判?”“这就表示,我们之间就完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带著微微的颤抖。她呆站著,看了他几秒钟,然后,她一甩头,那长发抛向脑后,她掉转身子,往松林外面就跑。他没有移动,只是痴痴的、傻傻的望著她的背影。在他心灵的深处,像是有一把刀,正深深的、深深的从他心脏上划过去。她跑了几步,忽然发现自己身上还披著他的外套,她站住了,不肯回头,她闷声的说:“你过来!”“干什么?”“把你的外套拿走!”他机械化的往她面前走了两步,于是,忽然间,她回过头来了,她满脸都是泪水,满眼眶都是泪水,她的面颊涨红了,狠狠的跺了一下脚,她大叫著说:
“我倒了十八辈子楣才会碰到你!我为什么要碰到你?我本来生活得快快乐乐,无忧无虑,我有人爱有人疼,我为什么如此倒楣,要遇见你!”眼泪疯狂的滑下了她的面颊,她哽塞的扑进了他的怀里。“我输了!”她呜咽著说:“我跟你去向你母亲道歉!不是因为我错了,而是因为——”她挣扎的、昏乱的、卑屈的说:“我爱你!”
他闭上眼睛,觉得脑子里掠过一阵疯狂的喜悦的晕眩,然后,看到她那泪痕狼藉的脸,那怜惜的、歉疚的、痛楚的情绪就又一下子捉住了他。他俯下了头,心痛的、感激的把嘴唇紧压在她那苍白的唇上。
第八章
宛露再到孟家去,是三天后的一个晚上。
这天是孟樵休假的日子,他不需要去上班。事先,他和宛露已经研究了又研究,生怕这次见面再给予彼此坏印象,宛露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刻意的妆扮了自己。
晚饭后,宛露就取出了自己最正式也最文雅的一身服装,是母亲为庆祝她毕业而为她做的,但她从未穿过。上身,是件女敕黄色软绸衬衫,下面系了一条同质料的长裙,只在腰上,绑了一个咖啡色的小蝴蝶结。长发仍然披垂,她却用腰间同样的丝带,把那不太听话的头发,也微微的一束。揽镜自照,她几乎有些认不出自己,站在她身后,一直帮她系腰带、梳头发的母亲,似乎也同样的紧张。
“宛露,那个孟樵,就值得你这样重视吗?”段太太有些担心的问。“如果他有个很挑剔的母亲,你将来的日子,是怎么也不会好过的。”“他母亲并不挑剔,”她望著镜中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竟虚弱的代孟太太辩护著。“她是个很可怜的女人。妈,她不像你,你有爸爸疼著,有我和哥哥爱著,你一生几乎没有欠缺。该有的幸福,你全有了。可是,孟伯母,她二十五岁就守了寡,她一无所有,只有一个孟樵!”
段太太把宛露的身子转过来,仔细的审视著她的脸庞,和她那对黑蒙蒙的、深思的、略带忧愁的眸子。
“宛露,”她喃喃的说:“我不知道这对你是好还是不好,你长大了。”“妈,人总是要长大的,有什么不好呢?”
“对很多人而言,成长是一件好事,可是,对你,”段太太怜惜的抚模女儿的长发。“不见得。因为,你不像以前那样快乐了,这些日子来,我眼看著你不能吃,不能睡,眼看著你消瘦下去。”“妈,不会有那么严重。”宛露勉强的笑著。用充满了感情的眼光,注视著段太太。“妈妈,让我告诉你,”她低声的、清晰的、温柔而如梦的说:“我虽然不能吃,不能睡,我虽然瘦了,可是,我并没有不快乐。我心里拥塞了太多的东西,它们把我填得满满的,我很难解释,总之,妈妈,我不再狂言,说我不会恋爱了。”段太太仔细的看著宛露。
“宛露,你不觉得你爱得太疯了吗?”
“妈,爱情本身不是就很疯的吗?”
“不一定。”段太太沉思的。“像我和你爸爸,我们从没有疯狂过,却像涓涓溪流,渊远流长,永远不断。宛露,我希望你能像我,我希望你的感情是一条小河,潺□而有诗意。不希望你的感情像一场大火,燃烧得天地变色。你和孟樵这段感情,不知怎的,总使我心惊肉跳。说真的,宛露,我真希望你选择的是友岚。”
宛露注视了母亲好一会儿。
“妈,你知道你的问题在那儿吗?”
“我的问题?”段太太楞了一下。
“妈,你太爱我了。”宛露说,亲昵的用手揽住母亲的脖子,她的眼光温柔而解事。“你不知道该把我怎么办好,你也像我们家以前养的那只母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