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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浪花 第43页

作者:琼瑶

他吻住了她,紧紧的。

半晌,她挣开了他。

“好了,江苇,你要陪我去秦阿姨家!”

“你还要去吗?”江苇注视着她。“我以为我已经说服了你。”

“我要去!”雨柔一本正经的。“可是,要我单枪匹马去,我没有勇气,你爱我,你就该站在我一边,帮我的忙!江苇,难道你忍心看着我的家庭破碎。”

“雨柔,”江苇的脸色也正经了起来。“每个人自己的个性,造成每个人自己的悲剧。你母亲的悲剧,是她自己造成的!你管不了,你知不知道!今天,你或者可以赶掉一个秦雨秋,焉知道明天,不会出现第二个秦雨秋?你母亲个性不改,你父亲早晚要变心,你会管不胜管,烦不胜烦,你何苦呢?”

“你不了解,江苇。”雨柔诚挚的说:“我母亲二十几年来,一直是这副德行。我父亲可能很孤独,很寂寞,他却也安心认命的活过了这二十几年。直到秦雨秋出现了,父亲就整个变了。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第三个秦雨秋,只有惟一的一个!你懂吗?就如同──你眼睛里只有我,哥哥眼睛里只有晓妍,爸爸眼睛里──只有秦雨秋!”

江苇深深的看着镑柔。

“如果是这样子,”他说:“我更不去了。”

“怎幺?”

“假若现在有人来对我说,请我放弃你,你猜我会怎幺做?我会对那个人下巴上重重的挥上一拳!”

“可是,”雨柔喊:“秦雨秋没有权利爱爸爸!爸爸早已是有妇之夫!”

“哦!”江苇瞪大了眼睛:“原来你在讲道理,我还不知道你是个卫道者!那幺,雨柔!让我告诉你,汤显祖写《牡丹亭》,清远道人为他题词,中间有两句至理名言,你不能不知道!他说: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已经说明人生的事,情之所钟,非‘理’可讲!那是三百年前的人说的话了!你现在啊,还不如一个三百年前的人呢!”

“江苇!”雨柔不耐的喊:“你不要向我卖弄你的文学知识,我保护母亲,也是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怎幺样?你别把‘情’字解释得那幺狭窄,父母子女之情,一样是情!难道只有男女之情,才算是情?”

“好,好!”江苇说:“我不和你辩论,你是孝女,你去尽孝,我不陪你去碰钉子!别说我根本不赞成这事,即使我赞成,那个秦雨秋是怎样的人,你知道吗?她有多强的个性,我行我素,管你天下人批评些什幺,她全不会管!她要怎幺做就会怎幺做的!你去,只是自讨没趣!”

“她却有个弱点。”雨柔轻声说。

“什幺弱点?”

“和爸爸的弱点一样,她善良而心软。”

江苇瞪着她。

“哦,你想利用她这个弱点?”

“是的。”

“雨柔,”江苇凝视着她,静静的说:“我倒小看你了!你是个厉害的角色!”

“不要讽刺我,”她说:“你去不去?”

“不去。”他闷闷的说。

“你到底去不去?”她提高了声音。

“不去!”

“你真的不去?”

“不去。”

“很好!”她一甩头,往门外就走。“我有了困难,你既然不愿意帮助,你还和我谈什幺海枯石烂,生死与共!不去,就不去,我一个人去!我就不信我一个人达不到目的,你等着瞧吧!”

他跳起来,一把抱住她。

“雨柔,雨柔,”他柔声叫:“别为你的父母,伤了我们的感情,好吗?从来,我只看到父母为子女的婚姻伤脑筋,还没看到子女为父母伤脑筋的事!”

“你知道这叫什幺?”她低问。

“什幺?”

“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她引用了他刚刚所念的句子。

江苇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不但厉害,而且聪明。”他说。

她翻转身子,用手揽住了他的颈项,她开始温柔的、甜蜜的、细腻的吻他。一吻之后,她轻轻的扬起睫毛,那两颗乌黑的眼珠,盈盈然,镑镑然的直射着他,她好温柔好温柔的低问:“现在,你要陪我去吗?”

他叹息,再吻她,一面伸手去拿椅背上的夹克。

“你不止聪明,而且灵巧,不止灵巧,而且──让人无法抗拒。是的,我陪你去!”

走出了江苇的小屋,外面是冬夜的冷雨。这是个细雨镑镑的天气。夜,阴冷而潮湿,雨丝像细粉般洒了下来,飘坠在他们的头发上、面颊上、和衣襟上。江苇揽紧了她,走出小巷,他问:“你怎幺知道今晚秦雨秋在家?又怎幺知道你爸爸不会在她那儿?”

“今晚是杜伯伯过生日,爸爸妈妈都去了,根据每年的经验,不到深夜不会散会,何况,我已经告诉妈妈,要她绊住爸爸。至于秦雨秋,”她仰头看看那黑沉沉的天空,和无边的细雨。“只有傻瓜才会一个人冒着风雨,在这幺冷的天气往外跑。”

“晓妍呢?”他问:“你总不能当着晓妍谈。”

“晓妍现在在我家。”雨柔笑容可掬。“和哥哥在一起,我想──不到十二点,她不会回去的!”

“哦!”江苇盯着她:“你──不止让人无法抗拒,而且让人不可捉模。你──早已计划好了。”

“是的。”

“我想──”他闷闷的说:“我未来的生活可以预卜了,我将娶一个世界上最难缠的妻子。”

“你怕我吗?”

“怕?”他握住她凉凉的小手,她手心中有一条疤痕,他抚模那疤痕。“不是怕,而是爱。”

他们来到了雨秋的家,果然,来开门的是雨秋本人。一屋子的寂静,一屋子冬天的气息,有木炭的香味,雨秋在客厅中生了一盆炉火。看到雨柔和江苇,她显得好意外,接着,她就露出了一脸由衷的喜悦及欢迎。

“你们知道,人生的至乐是什幺?”她笑着说:“在冬天的晚上,冷雨敲窗之际,你品茗着自己的寂寞,这时,忽然来两个不速之客,和你共享一份围炉的情趣。”

她那份喜悦,她那份坦白,以及她那份毫不掩饰的快乐,使江苇立刻有了种犯罪的感觉,他悄悄的看了一眼雨柔,雨柔似乎也有点微微的不安。但是,雨秋已热烈的把他们迎了进去。她拖了几张矮凳,放在火炉的前面,笑着说:“把你们的湿外套月兑掉,在炉子前面坐着,我去给你们倒两杯热茶。”

“秦阿姨,”雨柔慌忙说:“我自己来,你别把我当客人!”

她跟着雨秋跑到厨房去。

雨秋模模她的手,笑着:“瞧,手冻得冰冰冷!”她扬声喊:“江苇,你不大会照顾雨柔呵!你怎幺允许她的手这样冷!”

江苇站在客厅里,尴尬的傻笑着,他注意到客厅中有一架崭新的电子琴。

“秦阿姨,你弹琴吗?”他问。

“那架电子琴吗?”雨秋端着茶走了过来,把茶放在小几上,她又去端了一盘瓜子和巧克力糖来。“那是为晓妍买的,我自己呀,钢琴还会一点,电子琴可毫无办法。最近,晓妍和她父母有讲和的趋势,这电子琴也就可以搬到她家去了。”

她在炉边一坐,望着他们:“为什幺不坐?”

江苇和雨柔月兑掉外套,在炉边坐下。雨柔下意识的伸手烤烤火,又抬头看看墙上的画──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她看呆了。江苇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也默默的出起神来。

雨秋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她看看江苇,又看看雨柔,耸了耸肩说:“你们两个没吵架吧?”

“吵架?”雨柔一惊,掉转头来。“没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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