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慕槐反而笑了。他笑着对俞步高说:“爸,小时候不懂事,任性而为是真的,现在大了,哪里还记得以前那些事呢?我不用家里钱,是觉得自己不是孩子了,应该学着独立,才是个男子汉呀!”
俞步高还能说什幺呢?他只觉得满心喜爱和欣赏这孩子,至于他那份牛脾气,俞步高也同样欣赏。“遗传吗,”他对俞太太说:“我年轻的时候比他还牛呢!”命慕槐进入社会以后,有了薪水,当然更不会要家里的钱了。可是,新闻界本就是个比绞复杂的圈子,见的人多,交际也跟着广阔起来,他在报社的待遇虽然好,却比以前更缺钱用了。迫不得已,他就常常给报社写些新闻以外的稿子,从专访到特写,以至于副刊上的文艺稿,他都写,难得他也还有兴趣,这样每月可以多收入不少,而他也更忙了。俞太太看得好心疼,常常悄悄的塞一笔钱在俞慕槐的口袋里,好在俞慕槐虽然个性强,但也像一般男孩子那样,有股满不在乎的马虎劲儿。他发现口袋里的钱多出来了,总认为是自己用剩的,从不去研究来源。
如果钱塞得太多了,他还会沾沾自喜的说:“妈,其实我也挺节省的,上个月的薪水用到现在还没用完呢!”
做母亲的悄悄的笑了。俞步高叫着太太的名字,私下里摇着头说:“瑞霞,儿子都三十岁了,你还那幺宠他!由他去吧,要不然永远不知道生活的艰难!”
“他到五十岁还是我的儿子呢!”俞太太叹口气说:“与其说是帮他的忙,不如说是换我自己的安心。瞧他那幺忙,怎幺有时间交女朋友呢?”
“别为他的女朋友烦心吧,”俞步高笑着:“我们的儿子太浑厚,在交女朋友这点上,他还没开窍呢!不过,人生总有这一关,等到到了时候,你拦都拦不住,你等着瞧吧!”
“我一直等着呢!”俞太太笑着说。
转眼间,到了四月了。四月,是台湾最好的季节,阴冷的雨季已过去了,炎热的夏季还没来到,整日都是风和日丽,天高气爽的好天气。这一阵俞慕槐特别忙,但他忙得很高兴,他的一篇特别报导引起了整个报业界的注意,因此,他被报社调升为副采访主任,以年龄来论,他是个最年轻的主任了,难怪他整天都笑嘻嘻的,走到那儿都吹着口哨哼着歌儿了。
这天下午,他刚跑了一趟法院,拜访了几个法官和推事,他在着手写一篇详细的报导──关于一件缠讼多年的火窟双尸案。回到家里时,他满脑子还是那件迷离复杂的案情。摩托车停到家门口,还没开门,他就听到院子里一阵银铃似的笑语声,那是慕枫。这小妮子近来也忙得很,整天难得看到人影,据母亲说“八成是在恋爱了”!但她偶尔带回家的男友,却从没有“固定”过。
取出钥匙,他打开了大门,推着车子走进去。才一进门,迎面有样东西对他滴溜溜的飞了过来,他本能的伸手一抓,是个羽毛球。接着,就是慕枫兴高采烈的笑语声:“啊呀,哥哥!好身手!”
他看过去,慕枫正拿着羽毛球拍子,笑吟吟的望着他。在她身边,却有另外一个女孩子,穿著件白色的羊毛衫,系着条短短的白色短裙,也拿着个羽毛球拍子,显然,这是慕枫的同学,她们正在花园里打羽毛球呢!他把手里的羽毛球丢了过去,笑着说:“你们继续玩吧!我不打扰你们!”
那白衣的女孩伸手接过了球,好玲珑而颀长的身段!这身形好熟悉,他怔了怔,定睛对那女孩看过去,倏然间,他觉得像掉进一个万丈深的冰窖里,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他扶着车子,僵立在那儿,脑海里成了一片空白,所有的意识都飞走了!
那儿,半含着笑,亭亭玉立的站着的白衣女孩──她不是叶馨吗?她不是那渡轮上的女孩吗?
“哥哥,”慕枫走了过来,推了推他说:“别瞪着别人呆看呀,我给你介绍一下好吗?”
俞慕槐长长的抽了一口气,意识悠悠然的回进了脑海里,他的声音空洞而乏力:“不用了,慕枫,我认得她。”
“你认得她?”慕枫惊奇的怪叫着,一面回过头去望着那女孩:“你认得我哥哥吗?羽裳?”
那女孩走近了他们,她的头发烫短了,乱篷蓬的掩映着一张年轻而红润的面庞,她丝毫也没有化妆,眉目清雅而丽质天然。她微微讶异的张大了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困惑的摇了摇头说:“不认得呀!”
俞慕槐觉得一阵晕眩,他闭了闭眼睛,甩了甩头。再睁开眼睛来,面前那张脸孔依然正对着他,那样熟悉!这是渡轮上那只“海鸥”,这也是新加坡那只“海鸥”,天下那有接二连三重复的脸孔,这违背了常情!可是,那女孩那样吃惊的转向了慕枫:“呀,慕枫,你哥哥生病了!”她说,声音清脆如出谷的黄莺,那样好听!这不是叶馨的声音,也不像渡轮上那女孩的。渡轮上的女孩──半年前的事了,他实在记不清那声音了。
“啊呀,哥哥,你怎幺了?”慕枫大惊小敝的嚷着,摇晃着俞慕槐的手臂。“你的脸白得像死人一样!你怎幺了?哥哥?”
俞慕槐推开了慕枫,他的眼光仍然死死的盯着面前那女孩。
“我相信──”他喃喃的说:“你也不姓叶了?”
“叶?”那女孩惊奇得发愣了。“为什幺我要姓叶呢?”她问。“我姓杨。”“杨──”他轻声的念,好象这是个多幺复杂费解的一个字似的。
“她姓杨,叫杨羽裳。”慕枫在一边接口,诧异的看着她的哥哥。“羽毛的羽,衣裳的裳。”
“我相信──”他再喃喃的说了一句:“你也没有到过香港了?”
“香港?”杨羽裳更加惊奇了。“香港我倒是去过的。怎幺呢?”
“什幺时候?”他几乎是叫了出来。
“两年前,跟我妈妈一起去的。”
俞慕槐又一阵晕眩。他想,他一定是神智失常了。他低叹了一声,失神的说:“我想──你一定从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我?”
杨羽裳仔细的凝视着他,困惑的摇摇头,用一种近乎抱歉的语调说:“我真记不得了,对不起。或者在什幺地方碰到过,我最不会记人了……”
“不用说了,”他阻止了她,如果她是“海鸥”,或是“叶馨”,都不会忘记他的。“我想,我是认错了人,对不起。”
“没关系。”她说,露出了一份单纯的关怀。“你大概累了。”
他摇了摇头,把车子推到屋檐下去放好。回过头来,他再一次望向那杨羽裳,两个女孩都呆呆的拿着羽毛球拍子,呆呆的望着他,两张年轻的面孔上都充满了困惑与不解。那白衣短裙,他想起叶馨在飞机场上的样子,那白净而未经人工的面庞,他想起那少女在渡轮上的表情……他重重的摔了一下头,转身向室内走去。忽然间,他站住了,掉过头来,他突然说:“杨小姐,你会唱《海鸥》吗?”
“什幺?海鸥?”杨羽裳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些什幺?”
“没关系,”他废然的说:“我只是奇怪,有两只海鸥,都不知道‘去去去向何方’了?而第三只海鸥,又不知‘来来来自何方’了?”
说完,他不再管那两个女孩怎样惊讶、惶恐,而迷惑的站在那儿发愣,他就自管自的推开房门,穿过客厅,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