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儿,你们少爷这几天的日子不大好过了?”
“是的,他几天都没睡好过了,整天唉声叹气的,又不放心你,所以派我来看看。”
她又默然片刻,然后,她咬咬牙,很快的说:
“靖儿,回去告诉你们少爷,我谢谢他的问候,再告诉他,别为了我和老爷老太太争执了,其实,即使你们家老爷老太太应允了,我们太太也不会放我。何况……我也……实在不配进你们家呢!所以,请你转告他,我和他的事,就此作罢了。”说完,她站起身来,向里间屋子走去,一面说:
“靖儿,你再等一下,帮我带一个字帖儿回去给你们少爷。”进到里屋里,她取出花笺,提起笔来,迅速的写了一阕词,一阕拒婚词:
“风风雨雨葬残春,烟雾锁黄昏,
楼前一片伤心色,不堪看,何况倚门?旧恨新愁谁诉?灯前聊尽甭尊。
自悲沦落堕风尘,去住不由人,
蜂狂蝶恶淹留久,又连宵,有梦无痕!寄语多情且住,陋质难受殷勤!”
把花笺折叠好,交给了靖儿,叫他即刻回家,靖儿看她脸色不对,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去了。靖儿走了之后,她就关好了房门,吩咐珮儿,今晚不见客。整晚,她们自己关在卧室里,呆呆的坐在窗子前面,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说话。珮儿急了,一直绕在她身边,哀求的说:
“你怎么了?小姐?要生气,要伤心,你就痛痛快快的哭它一场,别这样熬着,熬坏了身子,怎么办呢?”
但是,浣青就是不开口,不哭,也不动,那样直挺挺的坐着,像个木头人。养母也进来看了她两次,深知缘故,反而高兴,也言不由衷的安慰了几句,就退了出去,只叫珮儿好生侍候,防她寻短见。但,浣青并没有寻短见的念头,她只是痴了,傻了,麻木了。
就这样,一直到了深夜,珮儿已把什么劝慰的话都说尽了,急得直在那儿团团转,浣青仍然是老样子。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打门声,接着是大门开阖的声音,听差招呼的声音,有人急冲冲的冲进了院子,冲上了楼,然后,是丫头们的惊呼声:“哎呀,狄少爷,怎么这么晚了还来呀!”
浣青陡的一震,这时才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的望着房门口。珮儿更是惊喜交集,如同救星降临,她直冲到房门口去,打开了门,挑起帘子,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说:
“我的少爷,你总算来了,你救救命吧!你再不来,我们小姐命都要没有了。”谁知,狄世谦来势不妙,一把推开了珮儿,他大踏步的跨进房,满身的酒气,衣冠不整,脚步跄踉,涨红了脸,他一下子就冲到浣青的面前。“啪”的一声,他把一张折叠的花笺直扔到浣青的身上,其势汹汹的喊着说:
“这是你写的吗?浣青?你说!你这个没有心肝的东西!为了你,我和家里吵翻了天,你倒轻松,来一句‘寄语多情且住,陋质难受殷勤’,就算完了吗?一切作罢!你说得容易!你说,你拒绝我,是为了那个姓周的吗?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你说,是吗?是吗?是吗?”
浣青整个晚上,都憋在那儿,满月复的辛酸和苦楚,全积压在心中,一直没有发泄。这时,被狄世谦一吼一叫,又一阵抢白,那份委屈,那份伤心,就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她瞪大了眼睛,面孔雪白,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就站立不住,直挺挺的晕倒了过去。珮儿尖叫了一声,赶过去蹲子,一把抱住浣青的头,一叠连声的喊:“小姐!小姐!小姐!”
浣青面如白纸,气若游丝,躺在那儿动也不动。珮儿又惊又痛又急又气,抬起头来,面对着狄世谦,她哭喊着:
“狄少爷,你这是做什么?人家小姐为了你,一个晚上没吃也没喝,你来了就这样没头没脑的骂人家,你怎么这样没良心!”狄世谦怔了,酒也醒了,扑过去,他推开珮儿,一把抱起了浣青,苍白着脸喊:“姜汤!姜汤!你们还不去准备姜汤!”
一句话提醒了珮儿,急急的冲到门外去,一时间,养母、丫头、老妈子们全惊动了。狄世谦把浣青放在床上,大家围绕着,灌姜汤的灌姜汤,打扇的打扇,掐人中的掐人中,足足闹了半个时辰,浣青才回过气来,睁开眼睛,一眼看到狄世谦,她这才“哇”的一声,哭出声音来了。
她这一哭出声音,大家都放了心,养母瞪了狄世谦一眼,老大的不高兴,却无可奈何的说:
“好了,好了,解铃还是系铃人,狄少爷,你闯的祸,还是你去收拾吧!”养母、丫头、老妈子们都退出了房间。浣青用袖子遮着脸,哭得个肝肠寸断。狄世谦坐在床沿上,俯子,拿开浣青的手,让她面对着自己,看着那张依然苍白而又泪痕狼藉的脸,他又心痛,又心酸,又懊悔,顿时间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一阵酸楚,冲入鼻端,眼中就泪光莹然了。低低的,他一叠连声的说:
“原谅我,浣青,我是在家里受了气,又喝多了酒,我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只是受不了你说要分手的话。原谅我,原谅找,浣青,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浣青泪眼模糊的望着他,然后,她发出一声热烈的轻喊,就一把揽住了狄世谦的头,哽咽着喊:
“世谦,世谦,世谦,我们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四
整个的夏季,狄府在争执、辩论和冷战中过去了。狄世谦一向事父至孝,很少有事情如此之坚持。在狄府中,狄世谦是独子,难免被父母所宠爱,但是宠爱归宠爱,家法却是家法。在老人的心目中,许多旧的观念是牢不可破的。虽然,有很多世家豪门,眷养歌妓姬妾,都是常事,但狄府中却不然,老人一再强调说:“我们家世世代代,没有纳过欢场女子,这种女人只要一进门,一定会弄得家宅不和,而且婬风邪气,都由此而起,甚至败风易俗,造成家门不幸。这事是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事既不谐,狄世谦终日愁容满面,呼酒买醉。这是他第二次和父亲争执得各不相让了,数年以前,父亲曾要儿子参加科举,希望能出个状元儿子,谁知世谦虽喜欢诗词歌赋,偏偏就讨厌八股文,更别提诏诰时务策之类的东西了。而且,他啸傲江湖,生性洒月兑,对于仕宦,毫不动心。虽然父亲生气,母亲苦劝,他仍然不肯参加大比,反而振振有辞的说:
“您们两老就我这一个儿子,何必一定要我离乡背井的去参加考试,考上了,我也不是作官的材料,失败了,反而丢人,何苦呢?”最后,老人们拗不过儿子,也只得罢了。这些年来,一想起来,老人就要嘀咕不已。事情刚平,又出了浣青这件事儿,老人不禁仰天长叹了:
“天哪,天哪,你给了我怎样一个儿子,既无心上进,又沉溺于花街柳港,只怕数代严谨的门风,就将要败在这个儿子手上了。”听了这些话,狄世谦是更加泄气了,眼看和浣青的事,已将成泡影。又眼看浣青终日以泪洗面,形容憔悴,在十分无可奈何之际,仍然要过着送往迎来,强颜欢笑的日子,他就心如刀绞。爱之深,则妒之切,他时时责备她和别人交往,责备了之后,又流着泪忏悔。日子在痛苦与煎熬中流逝。两人相见时,总是泪眼相对,不见时,又相思如捣。浣青常常对世谦说:“知有而今,何必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