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歌!好歌!敝不得以前欧阳修有句子说:‘好妓好歌喉,不醉无休!劝君满满酌金瓯,纵使花前常病酒,也是风流!’哈哈哈!我今天也‘不醉无休’!”
“那么,万兄是以欧阳公自居了!”侯良打趣的说。
“哈哈哈!”万家的三少爷笑得更得意了。“我只是和欧阳公有同样的看法,‘纵使花前常病酒,也是风流’呀!炳哈哈!”
狄世谦看着这一切,他的目光又转回到浣青的脸上来了,感觉到他的注视,浣青回过头来。这一次,他们的目光不再彼此躲避了,而是默默的对望着。好久好久,浣青才微微的一笑,笑得可怜,笑得无奈,也笑得委婉,低声的,她说:
“狄少爷,您有雅兴来游湖,就该寻得欢乐回去。一向听说您酒量好,我给您斟满杯子,您也该学学万少爷,不醉无休呀!”说着,她提起酒壶,斟满狄世谦面前的杯子,一面又轻声的念着前人的几句词:“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狄世谦握住了杯子,深深的望着面前这个少女,一件浅绿色的衣服,白色纻罗纱的裙子,外面罩着银绿色锦缎背心,襟上绣着无数只彩蝶。梳着高高的髻,簪着翠玉的簪子和白色的珠串。瓜子脸,细挑的眉毛,水盈盈的双眸和细腻的皮肤。这就是艳名四播的杨浣青呵!再也没料到勾栏中有这样的女孩子。再也没料到一个秀外慧中的少女却会沦入风尘!这世界又何尝有天理在?又何尝有公平在?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不知不觉的干了面前的杯子。浣青再给他注满,他再干了。于是,他醉了,醉在湖光山色里,醉在酒里,醉在浣青的眼波里。他最后的意识,是在那儿举酒持觞,击筑而歌:
“牡丹盛坼春将暮,群芳羞妒!
几时流落在人间,半开仙露!
馨香艳冶,吟看醉赏,叹谁能留住!
莫辞持烛夜深深,怨等闲风雨!”
二
虽然是暮春时节,湖畔的夜,仍然凉意深深。
浣青倚着窗子坐着,怀中抱着一个琵琶,只是胡乱的拨着弦,始终没有拨出一个调子来。珮儿三度进房,剪烛挑灯,添茶添水,看到浣青一直那样无情无绪,不动,也不说话,她忍不住说:“小姐,如果没事呵,不如早点睡吧!”
“还早,不是吗?”浣青说,不安的看了看那烧残了的蜡烛,和烛台上那堆烛泪。“也不太早了,”珮儿说,看了看窗子。“打晌午起,就飘起雨来了,现在,雨好像越下越大了呢,看这样的天气呵,那狄少爷是不会来了呢!”浣青瞪了珮儿一眼。“谁告诉你我在等狄少爷呀?”
“噢,小姐,”珮儿悄悄的笑着,走到床边去整理着被褥,又去添了添薰炉里的香。“跟了小姐这么多年,小姐的哪一项心事我不知道呢!”“算了吧!你这丫头!”浣青笑了笑,又莫名其妙的叹了口气。“珮儿,你把这琵琶拿走吧!今晚什么曲子都弹不好。”
珮儿取走了琵琶。浣青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去,推开窗格,可不是,窗外那雨正淅淅沥沥的打着芭蕉叶子,檐前滴滴答答的滴着水,天色暗沉沉的,园里的花影树影,都模糊难辨,远处的山峦和湖水,更是一片朦胧了。是的,这样的夜,他是不会来了。想现在,他可能正和他的夫人,剪烛闲话,挑灯夜读吧!她轻咬了一下嘴唇,不由自主的,再叹了口气。一阵风过,那雨珠从树梢上筛落了下来,簌簌落落的发出一串轻响,她拉紧了衣襟,禁不住的打了个寒噤,桌上的烛光,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珮儿赶了过来,说:
“小姐,别好好的在那儿吹风吧!前两日着了凉才好,这会儿又不爱惜身子了。”说着,她关起了窗格子,拴好了栓。浣青望着珮儿那苗条的身子,和那姣好的脸庞,忍不住点点头说:
“好丫头,跟了我,你也是够苦命的,如果投生在好人家,不也是千金小姐吗?”一句话说得珮儿心酸,转过头来,她望着浣青,勉强的笑着说:“罢了,小姐,怎么又勾出这些话来?跟了您是我的造化呢!说真的,你还是早些睡吧。今晚你拒绝了张家少爷的邀请,太太很不高兴,明天,周府里约好了还要你去游湖呢!”
“我妈答应周家了吗?”
“可不是,哪一次能拒绝周家呢?人家有钱有势嘛!上回,我听周少爷的小童儿说,他们家少爷还想娶你去作四房呢!”
“呸!他也配!”浣青没好气的说。
“所以啊,小姐,你也注意点儿吧。”珮儿压低了声音:“周家是肯花钱的,我们太太,又只认得这个,”她把手指圈起来,做了个制钱的样子。“你要是真喜欢那个狄少爷呵,你就该催促他拿个主意呀!”
“嗬!你这丫头越来越胡说了!”浣青红了脸叱责着。“去吧!别在这儿烦我了!”“我说的才是正经话呢!不要错过了机会,将来再后悔就来不及了。”“哎呀,你不能少说几句吗?”浣青烦恼的瞪着她:“你知道什么呢?傻丫头!像狄少爷那种人家,那份门第,不是我们进得去的,知道吗?人家是世代书香,家教严谨,狄少爷每回来这儿,都不敢给家里知道,你想,他家还会允许他把我弄进门吗?还不走开去!别在这儿多嘴了!”
珮儿不敢再说话了,看着浣青,后者那眉头已紧紧的蹙了起来,眼中已漾着泪,满面凄惶之色。她不禁大大的懊恼,自己不该多嘴了。悄悄的退了下去,留下浣青,被勾动了满月复心事,兀自在那儿发着呆。
一盏茶之后,风声更紧了。浣青独自坐在桌前,听着那雨珠儿打着窗纸,淅淅簌簌的,又听着那风声,把窗槛震动得格格响,就更加没有睡意了。扬着声音,她喊:
“珮儿!”珮儿立即走了进来。“是的,小姐。”“给我研磨,准备纸笔。”
“又要写东西吗?其实,不写也罢,每回作诗填词的,总要闹到五更天才睡。”“你嫌麻烦就去先睡,我不用你服侍。”浣青不高兴的说。“什么时候学得这样唠唠叨叨的!”
“哎哎,好小姐,人家还不是为了你好,我就不再说了,行吗?”珮儿说着,走过去准备着纸笔,一叠米色的花笺,整齐的放在桌上,研好了墨,把两支上好的小精工架在笔山上。她就走开去给浣青重新斟上一杯好茶,又把香炉里添满了香。再去取了件白缎子小毛边的团花背心来,央告似的说:“小姐,好歹添件衣裳,总可以吧!你听那雨下大了,天气凉得紧呢!”浣青看着珮儿,那丫头满脸堆着笑,手里举着背心,默默的瞅着她。浣青忍不住扑哧一笑,穿上了背心,喃喃的说了句:“拿你这丫头真没办法!”
就在桌前坐了下来,先端着茶杯,啜了一口,然后提起笔来,静静的凝思着。珮儿早就识趣的退到隔壁的小间里去了,她知道浣青作诗时,是不愿有人在旁边打扰的。
屋里静悄悄的,浣青提着笔,望着面前的花笺。听窗外的风声,已一阵比一阵紧了。清明节早就过了,残春时节的夜雨,别有一份特殊的凄凉意味。想起自己,父母早丧,孤苦无依,恶叔无赖,竟卖入风尘,而养母嗜财如命,自己前途堪忧。想将来,一定也是“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不禁感怀万端。再听雨声零乱,更鼓频敲,心中就愈加烦恼。把笔蘸饱了墨,她在那纸上,一挥而就,洒洒落落的写下了一阕词。刚刚写完,只听到屋外一阵骚动,接着,就是养母那兴奋的、尖锐的嗓子,在外厢里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