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一月十三日
石榴花
一
她出生在端午节后三天。
在江南,那正是“五月榴花红似火”的季节。石家班的那艘船,停泊在岸边已经好几天了,她就出生在船上。当她出世之后,她母亲拉开了船边的帘幔望出去,看到两岸榴花正开,一片灿烂,红似火,而艳如霞。于是,她母亲对她父亲石光祖说:“这女娃生在榴花盛开的季节,咱们家又姓石,就给她取蚌小名儿叫榴花吧!”这就是石榴花得名的原因。
她生来就是个跑江湖的命,石家班的船一个码头又一个码头的跑,她生在船上,长在船上。三岁,她的母亲死了,从此,她就远离了女性的温柔呵护。她上面是三个哥哥,分别取名叫石龙、石虎、石豹,人如其名,一个个都如龙似虎。她生长在男孩子堆里,除了一个跟着她的老女乃妈之外,她几乎没有接触到女人。因此,她任性,她好强,她骄傲,她豪放,在个性上,她完全像个男孩子。
跑江湖的女孩子无法娇生惯养,她四岁习歌,五岁学剑,六岁练拳,七岁,已经跟着父亲和三个哥哥公开表演了。她经常穿着件银红小袄,下面是红缎洒花裤,腰上系着条水红轻纱绦子,外面再罩上一件淡红底子,绣满大红石榴花,滚着银边的红斗篷,头上扎着红缎包头,垂着红穗子,脚上踩着红色小蛮靴。从头到脚的红,再加上生来就眼如秋水,面如满月,正像一朵娇艳欲滴的石榴花。难怪自小就成了石家班的台柱,所到之处,无不风靡,三个哥哥和父亲都成了她的配角了。十六岁,她已经练就了一身好功夫,能歌善舞,尤其擅长的,是一套剑法,舞起来密不透风。她占了身子娇小的便宜,举动灵活而轻盈,哥哥们都不是她的对手。石家班的船和一般跑码头的船一样,是沿江而行,一站一站的停泊,不论大城小镇,他们都会停下来表演几天,如果生意好,就多演几天,如果生意不好,就少演几天,一切都没有定准。石家班只是个家庭班,规模小,表演以卖技为主。石龙以蛮力出名,石虎擅长于拳,石豹擅长于刀法。父亲石光祖,却轻易不出场,但是,不论拳、刀、剑,他都是第一流的好手。据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曾雄霸一时,中年之后,却忽然消声敛迹,过起走江湖的生涯来了。带着三子一女,各处流浪。现在,他已经是个老人了。他训练了子女,而自己呢?却养着只猴儿,每当表演时,他就以耍猴儿的姿态出现,谁都不知道他有一身多好的功夫。除了卖技之外,他们耍猴,也表演歌舞,石榴花的花鼓舞是著名的,她能边打鼓边唱,还能应景儿自编歌词,高兴时,她还会耍一套鼓棒,把一对鼓槌儿,抛上抛下,忽左忽右,或在手上绕来绕去,看得人眼花撩乱。另外,他们也演一些地方上的杂艺,像双簧、戏法之类的。因而,这“石家班”可以说是一个小小的“杂技”团。
十几年来,石家班跑遍了大江南北。
十几年来,石榴花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了个大姑娘。
笔事发生在石榴花十七岁那一年。
这年秋天,石家班到了东云镇。
东云镇是个相当大的码头,行商客旅云集之地,街上车水马龙,热闹万分。石家班一到了东云镇,就选择了普渡寺前的广场上,扎了戏台子,开始他们的表演。
小徒弟阿全和阿江早就敲锣打鼓的引来了一大群人,还没开始表演,戏台子前已挤得水泄不通了。人多是好现象,石家兄弟个个都特别卖力。石龙在台子上公开向观众挑战臂力,一连击败了好几个人。石虎耍了一套拳,石豹也舞了一套刀,兄弟二人又表演了一场货真价实的角力。石龙一高兴,把庙前的一个盛香火的大铜鼎都给举了起来,赢得一片掌声。然后,石榴花出场了。一身的红,披着件绣满石榴花的斗篷,她轻盈的站在台子中间,先屏息默立,再举目对台下一扫,双目炯炯,清亮有神,观众都不自禁的精神一振。她敛眉片刻,再盈盈一拜,声音清脆而响亮的说:“小女子石榴花向各位见礼。”
话才说完,只见她轻轻的一个旋转,瞬眼间,那件红斗篷已卸下了,一直抛向后台。露出她那红衣红裤的短打装扮,腰上的红汗巾,拦腰一系,更显出纤腰一握。再一转身,她手中不知怎的已多出两把明晃晃的长剑来。双剑交叉着当胸而立,她再见过了礼,就舞开了剑。动作由缓而疾,由疾而速,慢慢的,双剑上下翻飞,倏起忽落。只见两道剑光,环绕着一团红影,在台上旋来转去,翻翻滚滚,分不出哪是剑,哪是人,就像两道电光不住闪烁,而电光的中心,是一团灿烂的红云。观众看呆了,看傻了,看愣了,直到石榴花一个轻纵,落地无声,抱剑而立,再盈盈下拜时,观众才疯狂般的叫起好来,疯狂般的鼓掌,疯狂般的叫着再来一次。石光祖带着猴儿出来了,猴儿戴着小帽,穿着蓝缎袍子,腰中系着白绫绦子,双手抱在胸前,一副穷酸的书生打扮,才出场就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徒弟阿全和阿江,开始拿着盘子在观众中穿梭着收赏银了。在这整个的表演过程里,观众们都热烈万分,有笑的,有叫的,有鼓掌的,有赞叹的……却只有一个年轻人,站在东北角落里,默默的看着,既不鼓掌,也不叫好,却全神贯注的凝视着石榴花的每一个动作。石榴花一下台,三哥石豹就对她悄悄说:“妹子,你注意到东北角上那个人吗?”
石榴花看过去,那人和人群有一小段距离,穿着件青缎的长衫,孤独的立在庙檐之下。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面貌。石榴花不解的说:“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我也不知道,只觉得他有些古怪。”
“有什么古怪?一个青年书生罢了,三哥也是,跑遍江湖,什么怪人没见过?一个书生也大惊小敝起来了。”
石榴花的话还没说完,阿江兴冲冲的跑了过来,举着手中的赏银盘子,对石榴花说:
“你看怪吗?石姑娘?有个客人一赏就是三两的银锞子呢!还说明是赏给你的!”“是吗?”石榴花对那盘子望过去,真的,在一些碎银子和制钱之中,那银锞子显得特别的触目。“是怎样的客人赏的?”“你瞧,就是东北边角儿上那个少爷。”
石榴花微微的一愣,再抬起头来,对东北角上望过去,那年轻人已经不知在何时悄悄的走掉了。阿江诧异的耸了耸肩:
“咦,奇怪,就这么一转眼工夫,那人就没影儿了。”
“好了,把银子收起来吧!”石榴花呵责似的说:“别那样没见过世面,又不是一辈子没看过银锞子!”
阿江收起了银子,石榴花也转身去准备她的花鼓。这件事并没有在她脑中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客人因为赏识她而多赏钱,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很希奇的事。可是,第二天,当她出场时,石豹在她耳边低声说:
“注意东北角儿上,昨天那个人又来了。”
石榴花皱皱眉,看过去,那年轻人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身边多了个留着大胡子的老年人,穿着黑衣,靠在庙前的柱子上,对这边静悄悄的注视着。石榴花披上了披风,她不让这年轻人困惑自己,跃上了台,她依旧表演着她那套剑法。当她下台时,她知道,那年轻人又赏了一个银锞子,和那黑须人一起走掉了。第三天,当那年轻人再度出现时,他身边不止多了那黑须人,还多了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虽然距离很远,那大姑娘仍然使石榴花一怔。在江湖上跑惯了,见多识广,各种人都看过,这大姑娘虽然穿着件普普通通的藕色小袄,系着白绫百褶裙子,却身材修长,亭亭玉立,看那站立的姿势,就如玉树临风,飘逸而雅致。石豹靠在台下的柱子上,对石榴花说:“你看这些人是个什么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