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救救我吧!”他对照片里的那个她说:“救救我!救救我!”
于是,午后,他收到了她来自异域的信,打开来,粉红色的信笺上有着法国高级的香水味,娟秀的字迹优美整齐:“……如果你考上了留美,大概九月就可以来了,我会很高兴的接待你。我现在生活得很舒适,常常和许多朋友去夜总会跳舞,你来了,可以加入我们一块儿玩……再有,来的时候,帮我带一粒钻石来,要大的,台湾的钻石比这儿的便宜多了,不过,这并不表示我愿意嫁你,我还想多玩几年,多享受几年,你会愿意等的,不是吗?……”
信纸从他的手里滑落到地下,他默默良久。然后,逐渐的,逐渐的,他感到一种崭新的感觉流进了他的血管,他闻到的,不再是法国的高级香水味,而是海水的咸味,混合了岩石与沙子的气息。他心中的郁结忽然开朗了,奇迹般的,豁然的开朗了。他眼前是一片明亮的广旷的海潮,他的心在喜悦的跳动,他的血液在热烈的奔流。“解月兑了!”他月兑口高呼。
“解月兑了!”他惊奇而狂喜的高呼。解月兑了!多年的枷锁和心灵上的压迫在一刹那间解月兑了!他冲出了屋外,他跳跃,他旋转,他高歌。然后,他浑身每个细胞,每根纤维,每滴血都开始呼喊:“海莲!海莲!海莲!”
他一口气跑到了李正雄那儿,带着自己也不了解的兴奋,抖出了他积蓄已久为了准备出国的全部费用,迫不及待的说:“这够不够购买你海边的小木屋?”
“你疯了!”李正雄嚷着说:“你要购买那栋破房子做什么?你明知道那根本不值钱!”
“那是座皇宫!”江宇文笑着喊,声音里夹带着数不尽的兴奋。“一座为了海的女儿和驸马爷所准备的皇宫!”
“你说些什么?你成了白痴了吗?”
“是的!”江宇文笑得更高兴了。“我是白痴,好可惜,我到今天才发现我是白痴,我必须去找寻我的同类!”他笑着,一面向屋外冲去。
“喂喂,你去哪儿?”李正雄追着嚷。
“去海边!”
“什么时候回来?”
“再也不回来了!”
“那么,你的留美考试呢?你的她呢?”
“我的她在海边上,”他站住,笑容可掬的说。“她正等着我陪她去拾贝壳。至于另外那一个在国外的她,她不需要我,她有许多另一类型的白痴包围着,给她金银珠宝,给她物质繁华,给她大粒的钻石。”
他走了,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当天晚上,他就回到了那滨海的小渔村,回到了那小木屋前面。
抓住了那惊喜交集的老阿婆,他嚷着问:“海莲呢?”
“她跑走了。”老阿婆说:“你走的头几天,她就傻傻的坐在你房间的门槛上,一动也不动。后来她就跑走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已经有三天没有看到她!”
江宇文丢开了老阿婆,掉转身子,他向着海边狂奔,他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他跑着,不顾一切的跑着,沿着海岸线向前跑,嘴里大声的喊着:“海莲!”
“海莲!”
“海莲!”
他一直跑向了望霞湾,爬上了岩石,他不住口的喊:“海莲!海莲!海莲!”于是,他看到海莲了,她正从那岩石的隙缝里爬了出来,困难的抬头看他,由于饥饿,由于衰弱,她站起来又跌倒,跌倒了又挣扎着站起来……江宇文连滚带滑的从岩石上溜了下去,迅速的奔向她,她又跌倒了,却仰着满是光彩的脸,对他渴望的伸长了手。他跑过去,她一把就抱住了他的腿,抱得紧紧的,死命的,一面把她那为泪水濡湿的脸颊,紧贴在他的腿上。
“海莲!海莲!海莲!”他哽咽的喊着,跪子,抱住了那黑发的头。“我回来了,回来陪你拾贝壳,陪你听海说话,陪你看日出日落……陪你一辈子!”
她用那对天真的眸子仰视着他,月光照在她的脸上,那样充满了灵性、焕发着光彩和喜悦的一张脸,像一个小仙灵!
她的嘴唇轻轻的蠕动着,笑靥迎人:“我知道你会回来!”她低声的说,带着梦似的温柔和一份毫无怀疑的信念:“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海在他们的身边唱着歌,一支好美丽好美丽的歌。月光静静的笼罩着他们,一幅好美丽好美丽的画。
一九六八。四。十九,深夜,初稿,于台北一九六八。四。二十二,午后,修正完毕
云霏华厦
你听过这故事吗?竹风?你知道那个傻傻的小泵娘,名叫云霏的吗?在这儿,我要告诉你这个故事,这个关于云霏的故事。
“这实在是个倒楣的日子!倒楣倒到了家!倒到了十八层地狱,倒到印度国,倒到西天上去了!”
云霏一面向屋后的山坡上冲去,一面嘴里叽哩咕噜的骂着。她穿了件红衬衫,松松的挽着袖口,敞着衣领,下面穿着条白色运动短裤,着两条修长而亭匀的腿。一顶宽边的白色大草帽下,是一张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和一对怒睁着的、冒着火的大黑眼睛。那浓眉上扬着,一股桀骜不驯的样子,那挺直的鼻梁更显得倨傲和倔强,至于那长得相当美好的嘴,却那样严重的努着,显出一副说不出来的任性和鲁莽。
这就是云霏,像她母亲说的,“永不可能变成一个大家闺秀,”谁要做大家闺秀呢?天知道!她走向那山坡上的一个小树林里,这是她最爱的树林,由一些槭树、尤加利、榕树,和相思树合组而成。不论春夏秋冬,这树林永远是一片绿叶葱莒。因此,云霏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它“绿屋”。若干年前,她曾看过一部奥黛丽赫本演的电影,名叫“绿厦”,这绿屋的典故,就出于此。
绿屋是云霏的一个小天地,像这一类的小天地,她还有好几个。绿屋后面,有一条河,水面反射着阳光,总是一片晶莹,河边是无数的鹅卵石与岩石,是个垂钓的好所在,这条河,云霏称它作“水晶房”。假若你沿着水晶房往上游走,会走到一个山谷中,山谷里是一块平坦的草地,上面缀满了一簇簇紫色的、铃状的小野花。这山谷,云霏称它作“紫铃馆”。再往上深入,可以爬到一个山头上,上面有孤松直立,终日云锁山岭,烟雾蒙蒙。云霏就叫它“烟霞楼”。这“绿屋”、“水晶房”、“紫铃馆”、“烟霞楼”合起来,就成为云霏的世界。她给了它一个总名称,叫作“云霏华厦”。
现在,云霏走进了“绿屋”,胁下夹着一本都德的名著《小东西》,嘴里兀自在不停的咒骂。一面,她选择了一棵大树,有着粗壮的树干,分叉的枝桠,和浓密的绿叶的树。四顾无人,她就攀住了枝干,轻捷的纵了上去,然后,沿着树干,她熟练的往上爬,选择了一个十分舒服的所在,她坐了下来,伸长了双腿,倚靠在树干上,整个的身子都隐藏在密叶深处。
“好了!”她喃喃的自语。“让他们来找我吧,找得到我才见了他们的大头鬼!想叫我在宴会上装淑女,呸!做梦!”
扯掉了大草帽,露出了满头乌黑的、乱糟糟的短发,她用手枕着头,把书本放在一边的枝干上,开始出神的想起来。
一切是怎样开始的呢?
怨来怨去,怪来怪去,恨来恨去,都是那个张伯母不好,就是她,三天两头跑到家里来对母亲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李太太,我看你们家云霏的毛病,就是没个男朋友。别看现在社交公开,男女都自由恋爱,但是,像云霏这种女孩子,还真要父母帮帮忙!你给她找个男朋友,我包你,她那千奇百怪的毛病儿就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