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是由沙岸和岩岸混合组成的,在一段沙滩之后,必有一段嵯峨的岩石,这使海岸显得生动。岩石是形形色色的,处处遗留着海浪侵蚀的痕迹,每块石块都值得你长时间的探讨和研究。有的耸立,高入云霄,有的躺卧,广如平野。中间还掺杂着一些神秘的岩洞和隙缝,任你探索,任你流连。岩石上有无数的断痕和纹路,像个大力的雕塑家用塑刀大刀阔斧造成的,每个纹路都诉说着几千几万年来海的故事。
沙滩上的沙细而白,迎着太阳,常常闪烁发光,像许多星星,被击碎在沙子里。那些沙,厚而广漠,里面嵌着无数的贝壳,大部分的贝壳都已经不再完整,却被海浪搓揉得光滑,洗涤得洁净。贝壳的颜色成千成万,白的如雪,红的如霞,紫的像夜晚来临前天空中最后一朵发亮的云。
海上的日出是最奇异的一瞬,数道红色的霞光镶着金色的边,首先从那黑暗的浪层中射了出来,接着,无数朵绚烂的云,烘托着那一轮火似的红日,逐渐的、冉冉的、缓慢的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一直升到你的眼睛再也无法直视它。而海面,却由夜色的黝暗,先转为一片红浪,由一片红浪而转为蔚蓝中嵌着白色的浪花。这变化是奇异的,诱人的,让你屏息止气的。
海上的夜色呢?那数不清的星星璀璨在高而远的天空里,海面像一块黑色的丝绒,闪烁着点点粼光,在那儿起伏着,波动着。傍晚出发的渔船在海面上布下了许许多多的渔火,他们利用灯光来引诱鱼群,那些渔火明灭在黑暗的海面,像无数灿烂的钻石,闪烁在黑色的锦缎上。海风呼啸着,海浪低吟而喘息,这样的夜是活生生的,是充满了神秘性的,是梦一般的。
江宇文就这样被海所吸引着、所迷惑着。早上,看海上的日出,看渔船的归航。中午,看无际的海岸平伸到天的尽头,看孩童们在浅水的沙滩上戏水。黄昏,看落日被海浪所吞噬,看霞光把碧波染成嫣红。深夜,看星星的璀璨,看渔火的明灭。他忙碌的把自己的足迹遍印在沙滩上和岩石上,终日流连在海边的柔风里。
他常躺在沙滩上,一任阳光曝晒,也常坐在岩石上,一任夜雾来临。他奇异的行止曾使渔村里的老少们谈论,也曾引起一些少女的关怀,但是,除了老阿婆以外,他在渔村没有交到朋友,不同的身分,不同的教育,不同的社会经验隔开了他们,他在海岸边的影子是孤独的。可是,他并不惧怕孤独,相反的,他在享受着他的孤独。
就这样,到了第三天,他才振作起来,想好好的看一点书了。在日出以前,他就匆匆的起身了,吃了一点稀饭,带了本相对论,他走向了海边。他一直走到一块人烟稀少的、远离渔村的海岸,找到了一块岩石嵯峨的地区,然后,他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摊开了他的书本。
他没有即刻进入他的书本,因为海上的日出又习惯性的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无法把天边那绚丽纷杂的彩色和相对论连在一起。用手抱住膝,他出神的看着那刺破了浪花的万道霞光,又凝视着海面及岸边的一切在日光下的转变,然后,突然间,他游移的目光被海边什么特别的东西所吸引了。
他正高踞在一块岩石上,在他的右下方,是一块由三面岩石一面大海围成的凹地,铺满了白色的细沙,像个被隔绝了的世外桃源。岩石与岩石之间,还有好几个洞穴,他到这儿的第一天,就曾在那沙滩上独坐久之。这儿因为距离渔村很远,所以没有丝毫人的痕迹。他曾在这儿望着落日沉没,望着晚霞铺展,因此,他给这个小沙滩取了个名字,叫它“望霞湾”,而私下把它当作属于自己的一块小天地。
这时,他惊奇的发现,在那望霞湾边的海浪里,正有一样白色的物体在浮沉,随着海浪的冲击,那物体时而浮上沙滩,时而涌向大海。他挺直了身子,集中了目力,对那物体望过去,在逐渐明亮的日光下,那物体也越来越清晰,于是他猛的惊跳了起来,那竟是一个人体!
一个人体!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那黑发的头颅,那白色的衣衫,以及那躯体……不是人又是什么?他抛下了书本,从岩石上连滑带滚的奔向了沙滩,对那人体的方向跑去。是的,那是个人,一个女人,正仰躺在海浪里,她的身子已经搁浅在沙滩上了,海浪淹过她的身子,又退回去,她那长长的黑发铺在沙滩上。
他直奔过去,谁家的女孩淹死了?怎会呢?在这人烟绝迹的地区?他踩进了海水中,顾不得月兑鞋子,谁知道?说不定还可以救!海水涌上来,湿透了他的裤管,他扑过去,想抓住那女孩的衣角,但是,海浪来势太猛,那女孩又迅速的被海浪卷去,他也被浪头打了个跄踉,栽进水中,弄了一身一头的海水,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身来,他搜寻着那女孩的身影,于是,他的惊异更大了,站在那儿,他简直呆愣愣的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那女孩已经一挺身,从浪花里站起来了!什么淹死?
什么尸体?那竟是个活生生的少女!一个躺在海浪中戏水的渔家女!这时,她亭亭玉立的站在海水中,浑身像人鱼一样滴着水,却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孩子似的大眼睛,天真的望着他。
从没有这么尴尬和啼笑皆非的一刻,江宇文很有点儿被谁捉弄了的情绪。可是,面前这稚气未除的女孩是不会捉弄人的,是他太低估了这些渔家女孩子对于水的能耐了。她躺在海浪上,原是那样优游自在的任海浪将她的身子举起或放下,那样舒适的享受着海水的清凉。他竟可笑的把她当成了一具尸体!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为自己的行为发笑,而这一笑,就有点儿收拾不住的趋势,那女孩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微微的张着嘴,呆呆的望着他。
“哦,哦,对不起,”他收住了笑,慌忙对她解释的说:“我以为你出了什么危险呢!”
她没有回答,好像根本不太了解他的话。她穿着件白麻布的衣服,已经很旧很旧了。一件从头上套下去的长衣,说不出来是什么服式,倒很像件睡袍。这时,那衣服被水湿透了,紧贴在她那已经成熟了的躯体上。她的头发湿淋淋的披在肩上,水珠从头发里滚出来,沿着面颊滚落。她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淡淡的红褐色,满脸的水珠迎着太阳光在闪亮。那模样却是相当动人的,有一份原始的、淳朴的美。
“抱歉,你大概根本不懂国语。”江宇文喃喃的说,近乎自语的。
“我懂的!”那女孩猛的开了口,还像和谁争论似的挺了挺下巴。接着,她就仿佛因为自己的开口而大吃了一惊似的,惶惑的四面张望了一下。她的眼睛大而天真,下巴尖尖的,面孔上随时都带着种近乎吃惊的表情,那样子充满了孩子气,似乎只有六七岁,但从她的身段上看,她起码有十七岁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下意识的,开始觉得她的有趣。
她继续望着他,又不说话了,彩霞将她的身子和面孔染红了。一阵海风吹来,她打了个寒噤,垂下了眼帘,她用赤果的脚拨弄着海水,低低的说:“海水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