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高妈送上了茶。心霞已经推着小蕾到吟芳面前,一叠连声的说:“妈,你看!妈,你看!我可没骗你吧!是不是长得像个小鲍主似的?你看那大眼睛,你看那翘鼻子!还有那长睫毛,放一支铅笔上去,一定都掉不下来,这样美的女圭女圭,你看过没有?”她又低低的加了一句:“当然,除了我小时候以外。”
“□!听她的!”梁逸舟说:“一点也不害臊,这么大了,一天到晚装疯卖傻!”
心霞偷偷的作了个鬼脸,大家都笑了。这时,狄君璞才发现没有看到心虹,想必她还游荡在山谷的黄昏中,尚未归来吧!可是,就像是答复狄君璞的思想,楼梯上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狄君璞抬起头来,却一眼看到心虹正缓缓的拾级而下。她穿着件纯白色滚黑边的衣服,头发松松的挽在头顶上,露出修长的颈项,别有一份飘逸的气质。她并没有丝毫从外面刚回来的样子,云鬓半偏,神色慵懒。看到狄君璞,她愣了愣,脸上立即浮起一抹薄薄的不安和靦腆。带着股弱不胜衣的娇柔,她轻声说:“哦,客人已经来了!”
“噢,心虹,”吟芳亲切的说:“快来见见狄先生,也就是乔风,你知道的!”
心虹仿佛又愣了一下,她深深的看了狄君璞一眼,眼底闪过了一丝惊奇的光芒。梁逸舟望着心虹说:“你睡够了吧?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再不来我要叫你妹妹去拖你下楼了。来,你爱看小说,又爱写点东西,可以跟狄先生好好的学习一番。”心虹瑟缩了一下,望着狄君璞的眼睛里有些羞怯,但是,显然她已不再怕他了。她轻轻的说:“哦,爸爸,我已经见过狄先生了。”
“是吗?”梁逸舟惊奇的。
“是的,”狄君璞说:“昨天在山谷里,我们曾经见过一面。”
“那么,我的两个女儿你都认识了?”梁逸舟高兴的说:“我这两个女儿真是极端,大的太安静了,小的又太野了!”
“爸爸!我抗议!”心霞在叫着。
“你看!还抗议呢,不该她说话的时候,她总是要叫!”
心虹的目光被小蕾所吸引了,走了过去,她惊喜的看着小蕾,蹲子,她扶着小蕾的手臂,轻扬着眉毛,喜悦而不信任的说:“这么漂亮的小女孩是那里来的呀?狄先生,这是你的女儿吗?”
“是的,小蕾,叫阿姨呀!”狄君璞说着,一面仔细的注意着小蕾和心虹。如果心虹今天下午真在楼上睡觉的话,他不知道小蕾在山谷里见到的女人又是谁?小蕾正对心虹微笑着,天真的小脸庞上一丝乌云都没有,她并不认得心虹。狄君璞确信,她在这一刻之前,决没有见过心虹。而且,她显然丝毫不认为心虹是“可怕的”,她笑得好甜,好高兴,这孩子和她的母亲一样,对于有人夸她漂亮,是有着与生俱来的喜悦的,小小的、虚荣的东西呵!现在,她正顺从的用她那软软的童音在叫:“阿姨!”
“不行,叫姐姐!”梁逸舟说。
“姐姐!”孩子马上又顺从的叫。
大家又都笑了,吟芳笑着说:“瞧你们,把孩子都弄糊涂了。”
心虹站起身来,再看看狄君璞,她似乎在努力的克服她的靦腆和羞怯,扶着小蕾的肩膀,她说:“孩子的妈妈呢?怎么没有一起来?”
梁逸舟立即干咳了一声,室内的空气有一刹那的凝滞,心虹敏感的看看父亲和母亲,已体会到自己说错了话,脸色瞬即转红了。狄君璞不知该说些什么,每当别人询及美茹,对他都是难堪的一瞬,尤其是有知情的人在旁边代他难堪的时候,他就更觉尴尬了。而现在,他还多了一层不安,因为,心虹那满面的愧色和歉意,好像自己闯了什么弥天大祸,那战战兢兢的模样是堪怜的。他深恨自己竟无法解除她的困窘。
幸好,这尴尬的一刻很快就过去了,高妈及时走了进来,请客人去餐厅吃饭。这房子的结构也和一般西式的房子相似,餐厅和客厅是相连的,中间只隔了一道镂花透空的金色屏架。
大家走进了餐厅,餐桌上已琳琅满目的陈列着冷盘,梁逸舟笑着说:“菜都是我们家高妈做的,你尝尝看。高妈是我们家的老佣人了,从大陆上带出来的,她到我家的时候,心虹才只有两岁呢!这么多年了,真是老家人了。”
狄君璞含笑的看了高妈一眼,那是个典型的、好心肠的、善良的妇人,矮矮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庞,总是笑嘻嘻的眼睛。坐下了,大家开始吃饭。吟芳几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小蕾身上,帮她布菜,帮她去鱼刺,帮她盛汤,招呼得无微不至。心霞仍然是餐桌上最活跃的一个,满桌子上就听到她的笑语喧哗。而心虹呢,却安静得出奇,整餐饭的时间,她几乎没有开过口,只是自始至终,都用一对朦朦胧胧的眸子,静悄悄的注视着餐桌上的人。她似乎存在于一个另外的世界里,因为,她显然并没倾听大家的谈话。狄君璞很有兴味的发现,餐桌上每一个人,对她而言,都只像个布景而已。
当狄君璞无意间问她:“梁小姐,你是什么大学毕业的?”
她是那么吃惊,仿佛因为被注意到了而大感不安。半天都嗫嚅着没答出来,还是吟芳回答了:“台大。”
“好学校!”狄君璞说。
心虹勉强的笑了笑,头又垂下去了。狄君璞不再去打扰她。开始和梁逸舟谈一些文学的新趋势。心霞在一边热心的插着嘴,不是问这个作家的家庭生活,就是那个作家的形状相貌,当她发现狄君璞常常一问三不知的时候,她有些扫兴了。狄君璞笑笑说:“我是文艺界的隐居者,出了名的。我只能蛰居在我自己的天地中,别人的世界,我不见得走得进去,也不见得愿意走进去。有人说我孤高,有人说我遁世。其实,我只是瑟缩而已。”
心虹的眼光,轻悄悄的落到他的身上,这是今晚除了她刚下楼的那一刻以外,她第一次正视他。可是,当他惊觉的想捕捉这眼光的时候,那眼光又迅速的溜走了。
一餐饭就在一种融洽而安详的气氛中结束了。回到客厅,高妈斟上了几杯好茶。梁逸舟和狄君璞再度谈起近代的小说家,他们讨论萨洛扬,讨论卡缪,讨论存在主义。狄君璞惊奇于梁逸舟对书籍涉猎之广,因而谈得十分投机。小蕾被心霞带到楼上去了,只听到她们一片嘻笑之声,心虹也早已上楼了。当谈话告一段落,狄君璞才惊觉时光已经不早,他正想向主人告辞。梁逸舟却在一阵沉吟之后,忽然说:“君璞,你对于农庄,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吧?”
“怎么?”狄君璞一怔,敏感到梁逸舟话外有话。“一切都很好呀!”
“那──那就好!”梁逸舟有些吞吞吐吐的:“如果……你们听到一些什么闲话,请不要放在心上,这儿是个小地方,乡下人常有许多……许多……”他顿住了,似乎在考虑着词汇的运用。
“我了解。”狄君璞接口说:“你放心……”
“事实上,我也该告诉你,”梁逸舟又打断了他,有些不安的说:“有件事你应该知道……”
他的话没有说完,楼梯上一阵脚步响,心霞带着嘻嘻哈哈的小蕾下来了,梁逸舟就住了口,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将来再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