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住了,注视着方丝萦。方丝萦的眼睛是潮湿而清亮的,但她的面容却深沉难测。
“这就是你走了之后的故事,”高立德喝了一口茶:“全部的故事……”“不,不是全部!”霈文忽然插了进来,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情。“故事并没有完。立德走了以后,我承认我的日子更难以忍受了,我失去了一个可以和他谈你的对象。我悔恨,我痛苦,我思念着你。夜以继日,这思念变得那样强烈,我竟常常幻觉你回来了,深夜,我狂叫着你的名字醒过来,白天,我会自言自语的对你说话,我这种病态的情况造成了含烟山庄闹鬼的传说。于是,人人都说山庄闹鬼,一夜,阿兰从外面回来,居然狂奔进屋,说是看到一个人影在花园里剪玫瑰花。这触动了我的一片痴心,我忽然想,如果你真死了,而死后的人真有灵魂,那你会回来吗?噢,含烟,我是开始在等你的鬼魂了。而且一日比一日更相信那闹鬼的说法,所以,我想,你是故意折磨我,所以不愿在我面前显身。后来,我看了许多关于鬼魂的书,仿佛鬼魂出现时,多半在烛光之下,而非灯烛辉煌的房间里。所以,从第二年开始,我每夜都在楼下那间小书房里,燃上一支蜡烛,我就睡在躺椅中等你,在书桌上,我为你准备好了纸笔,我想,这或者会诱惑你来写点儿什么。唉!”他叹口气。“傻?但是,当时我真是非常非常虔诚的!”方丝萦悄悄的抬起了睫毛来,静静的注视着霈文,她面部的肌肉柔和了。高立德看得出来,她是有些儿动容了。
“你信吗?这种点蜡烛的傻事我竟持续了一年半之久,然后,那一夜来临了。我不知道是我的虔诚感动了天地,还是我的痴心引动了鬼神,那夜,我看到你了,含烟。你站在桌前一片昏黄的烛光之中,披着长发,穿着一件白纱的洋装,轻灵,飘逸。手里握着一枝红玫瑰,默默的、谴责似的望着我。我那样震动,那样惊喜,那样神魂失据!我呼叫着你的名字,奔过去想拉住你的衣襟,但是你不让我触模到你,你向窗前隐退,我狂呼着,向你急迫的伸着手,哀求你留下。但是,你去了,你悄悄的越出了窗子,飘散在那夜雾迷蒙的玫瑰园里,我心痛如绞,禁不住张口狂叫,然后,我失去了知觉。当我从一片惊呼和嘈杂声中醒来,发现我躺在花园中,而整个含烟山庄,都在熊熊烈火里。他们告诉我,火是被蜡烛引起,当时我在书房中,已被烟薰得昏了过去。当他们把我拖出来时,都以为我被烧死了。我从花园的地上跳起来,知道所有的人都逃离了火场,没有人受伤,才安了心。在我恍恍惚惚的心智里,还认为这一场烈火是你的意旨,你要烧毁含烟山庄。我痴望着烈火燃烧,不愿抢救,烧吧!山庄!烧吧!我喃喃的念叨着。可是,立即,我想起放在卧室中的、你那份手稿,我毫不考虑的冲进火场,一直跑上那燃烧着的楼梯,冲进卧房。那时整个卧房的门窗都烧起来了,我在烟雾中奔窜,到后来,我已经迷迷糊糊,自己也不知拿到了什么,楼板垮了,我直掉下去,大家把我拖出来,事后,他们告诉我,我一手抱着那装着你的珠宝和手稿的盒子,另一只手里,却紧抱着那尤莉特西和奥菲厄斯的大理石像。我被送进了医院,灼伤并不严重,却受了很重的脑震荡,等我醒来后,我发现我瞎了。”
方丝萦深深的望着他,眼里又被泪雾所迷蒙了。
“这就是失火的真相,后来,大家竟说是我放火烧掉含烟山庄的,那就完全是流言了。我的眼睛,当时并非绝对不治,医主说,如果冒险开刀,有治疗的希望,可是,我放弃了。当年既然有眼无珠,如今,含烟既去,要眼睛又有何用?我保留了含烟山庄的废墟,在附近重造这幢屋子。两年后,为了亭亭乏人照顾,我奉母命娶了爱琳,但是,心心念念,我的意识里只有含烟,我经常去含烟山庄,等待着,等待着,唉!”他长叹一声:“这一等,竟等了十年!含烟,你毕竟是回来了。”
方丝萦用牙齿轻咬着茶杯的边缘,那杯茶已经完全冰冰冷了。“但是,含烟,”高立德眩惑的望着她。“你是怎样逃开那场灾难的?那晚,你走出含烟山庄之后,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怎样逃开那场灾难的?方丝萦握着茶杯,慢慢的站起身来,走向窗口。是的,那晚,那晚,那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她看着窗外,窗外,月色朦胧,花影仿佛,夜,已经很深了。
第二十三章
“我的遭遇非常简单,我根本没有跳河。”她从窗前回过头来,安安静静的说,眼前浮动着一团雾气,那夜的一切如在目前,那雨,那风,那积水的道路,那呼啸的松林,那奔湍着的激流,那摇摇欲坠的桥梁……她倚着窗子,出神的看着墙上的壁灯。回忆往事,使她痛苦,也使她伤心。
“怎么呢?”高立德追问。“那断桥,和那件风衣,你似乎没有第二个可能呵!而且,你不是去跳河的吗?”
“是的,我去跳河。”她沉思的说:“我那时什么意识都没有,我只想死,只想结束自己,越快越好。那时,死亡对我一点也不恐怖,反而,那是一个温床,我等着它来迎接我,带我到一个永久的、沉迷的、无知无觉的境界里去。就这样,我从积水的道路上一直走到松竹桥,到了桥边,我才呆住了。我从来没有听过那样大的水声,我说听,因为那时四周十分黑暗,我极目看去,只能看到一片黑暗的水面,反射着一点点的光。而那条桥,却在水中申吟、挣扎,夹着枝木断裂的响声,我想,桥要断了,马上要断了,或是已经断了。因为我没法看清桥的情况到底是怎样了?”
她啜了一口茶,走回到沙发前面来,高立德深深的注视着她。柏霈文却略带紧张的倾听着她的说话,浓浓的烟雾不断的从他的鼻孔中冒出来。
“我在那桥边站立了好一会儿。”她坐下去,继续的说着。“什么事都不做,只是倾听着那流水的奔泻声,我心里模糊的想着,我将要走上桥,然后从桥上跳下去,可是,我又听到了桥的碎裂声。于是,我想,桥断了。果然,一阵好响的断裂声,夹杂着倾倒的声音,我就在这些声音里,走上了桥。我预备一步一步的走过去,一直走到桥的中断处,那么,我就会掉进水里去了。就这样,我走着,一步步的走着,而那桥却在我脚下摇晃,每一块木头都在格格作响,每跨一步,我就想,下面一步一定是空的了,但,下面仍然是实在的。然后,一阵风来,我站不住,我扑倒在栏杆上,那桥立即又是一大串的碎裂声,我站起来,发现衣服钩住了,我舍弃了那件衣服,继续往前走,我急于要掉进水里去,可是,好几步之后,我发觉我的脚触及的地方不再是木板,而是泥土了,我已经平安的渡过了桥,并没有掉进水里去。我好惊愕,好诧异,也好失望,就在这时,一阵哗啦啦的巨响使我惊跳起来,那条桥,是真的断了。”她润了润嘴唇,思想深深的沉浸在记忆的底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