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她醒了吗?”霈文瞪着他,你倒很关心啊!他想着。走开去倒了一杯茶,握着茶杯,他看着高立德,慢吞吞的说:
“是的,醒了。”高立德注视着他。“霈文,”他忍不住的说:“待她好一点,你常不在家,她的日子并不好过!”霈文的眼光直直的射在他的脸上。
“你的意思是什么?”他闷闷的问。
“我想——”高立德沉吟的说:“你母亲并不很喜欢她。”
哦,你倒知道了?霈文紧紧的盯着他。原来是你在挑拨离间哦!你想在我们家扮演什么角色呢?他放下了茶杯,慢慢的,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我也有句话要对你说,立德!以后,请你把心神放在茶园上,不要干涉我的家务事!”
斑立德跳了起来,愤然的看向霈文,霈文却抛开他,径自走上楼去了。高立德气怔了,好久好久,他就这样愤愤的对楼梯上瞪视着。接着,一连好几天,含烟没有下床。霈文和含烟之间,那层隔阂的高墙已经竖起来了,他们彼此窥测着对方,却都沉默着,不肯多说话。含烟更憔悴,更苍白了,对着镜子,她常喃喃的自语着:“你快死了!你已经没有生气了,你一定会死去!”
于是,她叹息着,她不甘愿就这样死去,这样沉默的死去!这样委屈的死去!她走下了楼,那儿有一间给霈文准备的书房,但是,霈文太忙了,他从没时间利用这书房。她走了进去,拿出一叠有着玫瑰暗花的信笺,她决心要写点什么,写出自己的悲哀,写出自己的爱情,写出自己的心声。于是,她在那第一页上,写下了一首小诗:
“记得那日花底相遇,我问你心中有何希冀,
你向我轻轻私语:‘要你!要你!要你!’
记得那夜月色旖旎,你问我心中有何秘密?
我向你悄悄私语:‘爱你!爱你!爱你!’
但是今夕何夕?你我为何不交一语?
我不知你有何希冀,你也不问我心底秘密,
只有杜鹃鸟在林中唏嘘:
‘不如离去!不如离去!’”
第二十一章
炎热的夏季来临了,随着夏季的来临,是一连好几次的台风和豪雨。对含烟来说,这个夏季是漫长的、难捱的,也是充满了风暴和豪雨的。柏老太太变成了她的克星,她的灾难,和她的痛苦的泉源。从夏季开始,老太太就想出一个新的方式来折磨她,来凌侮她,她让她为她念书,念刁刘氏演义,那是一本旧小说,述说一个婬妇如何遭到天谴,每当她念的时候,老太太就以那种责备的、含有深意的眼光望着她,似乎在说:“你就是这个女人!你要遭到天谴!你要遭到天谴!”
然后,她开始训练她走路的姿势,指正她的谈吐,她不住的说:“把你那些欢场的习气收起来吧!你该学着做一个贵妇人!瞧你!满脸的轻佻之气!”
含烟受不了这些,一次,在无法忍耐的悲愤中,她冒雨奔出了含烟山庄,她狂奔,奔向松竹桥。那桥下,每当豪雨之后,山洪倾泻,河水就会变得高涨而汹涌。她奔到河边,却被随后追来的高立德捉住了。拉住了她,高立德脸色苍白的说:“你要做什么?含烟?”
“让我去吧!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她哭泣着。
“含烟!勇敢起来!”高立德深深的望着她,语重心长的说:“你受了这么多苦难和委屈,都是为了爱霈文,如果你寻了死,这一切还有什么价值呢?勇敢起来吧!你一直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人!终有一天,霈文会了解你,你吃的苦不会没有代价的!好好的活下去!含烟!为了霈文,为了你肚里的孩子!”是的,为了霈文,为了肚里的孩子!她不能死!含烟跟着立德回到了家里。从此,高立德密切的注意着含烟,保护着含烟,也常终日陪伴着含烟,跟她谈天,竭力缓和她那愁惨的情绪。他没有把含烟企图寻死的事告诉霈文,因为,关于他和含烟的蜚闻,已经在附近传开了,他怕再引起霈文不必要的误会。而含烟呢,自从淋雨之后,就病倒了,有好几日,她无法起床,等到能起床的时候,她已形销骨立,虚弱得像一具幽灵,她常常无故晕倒,醒来之后,她会对立德说:
“不要告诉霈文,因为他并不关心!”
霈文真的不关心吗?不是。他没有忽略含烟的虚弱,没有漠视她的苍白,但,他把整个真实的情况完全歪曲了。他认为这份苍白,这份憔悴,都为了另一个人!他怀疑她,他讥刺她!他嘲弄她!在他的讥刺和嘲弄下,含烟更沉默了,更瑟缩了,更忧愁了。含烟山庄不再是她的乐园,不再是她做梦的所在,这儿成为了她的地狱,她的坟墓!她不愿再对霈文做任何解释,她一任他们间的冷战延续下去,一任他们的隔阂和距离日甚一日。看到含烟和自己默默无言,和立德反而有说有笑,霈文的疑心更重了。于是,他对她明显的冷淡了,挑剔了。他愤恨她的苍白,他诅咒她的消瘦,他把这些全解释成另一种意义。一次,看到她又眼泪汪汪的独坐窗前,他竟冷冷的念了一首古诗: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听出他语气里那份冷冷的嘲讽和酸味,含烟抬起眼睛来瞪视着他,问:“你以为我在恨谁?”“我怎么知道?”霈文没好气地说,就自管自的走出了房间,用力的带上房门。这儿,含烟倒在椅子中,她闭上了眼睛,一层绝望的、恐怖的、痛苦的浪潮攫住了她,淹没了她,撕碎了她。她无力的在椅背上转侧着头,嘴里喃喃的,一叠连声的低喊:“哦,霈文!哦,霈文!哦,霈文!别这样吧!我们别这样吧!我是那么那么爱你!”
这些话,霈文没有听见,他已听不见含烟任何爱情的声音了,嫉妒和猜疑早就蒙住了他的耳朵,幻化了他的视线。他那扇爱情的门,也早就封闭起来了。含烟被关在那门外,再也走不进去。
就在那哀愁的、闷郁的、充满了风暴的日子里,一条小生命在不太受欢迎的情况下出世了。由于含烟体质衰弱,那小生命也又瘦又小。刚出世的婴儿都不太漂亮,红通通的满脸皱纹,像个小老头。柏霈文虽然情绪不佳,却仍然有初做父亲的那份欣喜。可是,这份欣喜却粉碎在柏老太太的一句话上面:“啊,这个小东西,怎样又不像爸爸,又不像妈妈!看她的样子,显然柏家的遗传力不够强呢!”
人类是残忍的,上帝给了人类语言的能力,却没料到语言也可以成为武器,成为最容易运用而最会伤人的武器。柏霈文的喜悦消失了,他常常瞪视着那个小东西,一看好几小时,他研究她,他怀疑她。婴儿时期的小亭亭因为体质柔弱,是个爱哭爱吵的孩子,她的吵闹使柏霈文烦躁,他常对她大声的说:“哭!哭!哭!你要哭到那一天为止?”
含烟是敏感的,她立即看出柏霈文不喜欢这孩子,夜深人静,她常揽着孩子流泪,低低的对那小婴儿说:
“亭亭,小亭亭,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世界呢?我们都是不受欢迎的,你知道?”可是,高立德却本着那份纯真的热情,他喜爱这孩子,他一向对“生命”都有一种本能的热爱。于是,他常常抱着小亭亭在屋内嬉笑,他也会热心的接过女乃瓶来喂她,看到她发皱的小脸,他觉得高兴,他会惊奇的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