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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 第16页

作者:琼瑶

“全是给你的,亭亭!”方丝萦说,把东西堆在柏亭亭的面前。“老——老师!”那孩子低低的呼喊了一声,不敢信任的用手去轻触着那些东西。那是三个不同的洋女圭女圭,都是最考究的,眼睛会睁会闭的那种,一个有着满头金发,穿着华丽的、绉纱的芭蕾舞衣。一个是有着满脸雀斑,拿着球棍的男女圭女圭,还有个竟是个小黑人。除了这些女圭女圭之外,还有三套漂亮的衣服,一套是蓝色金扣子的裙子,一套是大红丝绒的秋装,还有一套是纯白的。亭亭模了模这样,又模了模那样,她的脸色苍白了。抬起头来,她用带泪的眸子看着方丝萦,低声的说:“你——你为什么要买这些呢?”

“怎么?你不喜欢吗?”方丝萦揽过那孩子来,深深的望着她。“你看,那是金鬈儿,那是小丑,那是小黑炭,这样,你的布女圭女圭就不会寂寞了,是不是?至于这些衣服,告诉你,亭亭,我喜欢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可愿意拿到你房里去穿穿看,是不是合身?我想,一定没有问题的。”

“呵!”那孩子又喊了一声,终于对这件事有了真实感,泪水滚下了她的面颊,她把头埋进方丝萦的怀里,去掩饰她那因为极度欢喜而流下的泪,然后,她抬起头来,冲到床边,她拿起这个女圭女圭,又拿起那个女圭女圭,看看这件衣服,又看看那件衣服,嘴里不住的、一叠连声的嚷着:“喔,老师!喔,老师!喔,老师!喔,老师……”接着,她又拿着那金发女圭女圭,冲到她父亲身边,兴奋的喊着:“爸爸,你模模看!爸爸,方老师给我好多东西,好多,好多,好多!哦!爸爸!你模!”

柏霈文轻轻的模了模那女圭女圭,他没说什么,脸色是深思而莫测高深的。“噢,老师,我可以把这些东西拿到我房里去吗?”亭亭仰起她那发光的小脸庞,看着方丝萦。

“当然啦,”方丝萦说,她知道这孩子急于要关起房门来独享她这突来的快乐。“你也该把这些新女圭女圭拿去介绍给你那个旧女圭女圭了,它已经闷了那么久,再有,别忘了试试衣服啊!”

孩子捧着东西,冲进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方丝萦站在床边,慢慢的收拾着床上的包装纸和盒子绳子等东西。和柏霈文单独在一间房间里,使她有份紧张与压迫的感觉。尤其,柏霈文脸上总是带着那样一个深思的,莫测高深的表情,使她模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在用这种方式来责备一个疏忽的父亲吗?”他终于开了口。“我没有责备谁的意思……”

“那么,你是在‘惩罚’了?”他紧钉着问。

方丝萦站住了,她直视着柏霈文那张倔强的脸。

“倒是你的语气里,对我充满了责备和不满呢!”她说,微微有点气愤。“惩罚?我有什么资格惩罚人?两千元一月买来的家庭教师而已!”“这样说太残忍!”“这是你‘太太’的话!”她加重了“太太”两个字,把床上的纸扫进了字纸篓中。“残忍?这原是个残忍的世界!最残忍的,是你们在戕贼一个孩子的心灵。你们在折磨她、虐待她,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不会在你家多待一小时!”

“是吗?”柏霈文的声音好低沉,一层痛楚之色又染上了他的眉梢。“你以为我不疼爱那个孩子?”

“你疼爱吗?”方丝萦追问。“那么,你不知道她衣橱里空空如也,你不知道她唯一的玩具是从山坡上捡来的破女圭女圭,你不知道她生活在幻想中,一天到晚给自己编造关心与怜爱,你甚至不知道她又瘦又小又苍白!”

柏霈文打了个冷战。“从没有人告诉我这些。”他说,声音是战栗的。“她像她的生母,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她完全像她的生母!”

方丝萦心底一阵收缩,又是那个“生母”!她怕听这两个字。“你有个好孩子,”她故意忽略掉“生母”的话题,恳切的说:“好好的爱她吧!柏先生。她虽然没有母亲,她到底还有父亲呀!”“她漂亮吗?”柏霈文问。

“是的,她长得像你。”

“像我?”柏霈文愣了一下。“我希望她像她的生母!她生母是个美人儿。”又是生母!方丝萦转开头去。忽然间,柏霈文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方丝萦说:

“打开它!”方丝萦怔住了,她下意识的伸手接了过来,那是一个小小的金鸡心,由两支玫瑰花合抱而成的心形,制作得十分考究。她慢慢的打开这鸡心,里面竟嵌着一张小小的照片,她瞪视着这早已变色的照片,呆立在哪儿,她一动也不能动了。

这是一张合照,一男一女的合照,照片里的那男人,当然毫无问题的是柏霈文,年轻、漂亮,双目炯炯有神,充满了精神与活力,爱情与幸福。那女人呢?长发垂肩,明眸皓齿,一脸出奇的温柔,满眼睛梦似的陶醉,那薄薄的小嘴唇边,带着个好甜蜜好甜蜜的微笑。方丝萦注视着,眼眶不自禁的潮湿了。“这是我唯一还保存着的一张照片,含烟不喜欢照相,这是仅有的一张了。”“含烟?”她喃喃的念着这两个字。

“哦,我没告诉过你?那是她的名字,章含烟,我跟她结婚后,就把我们的房子取名叫含烟山庄。含烟!她的人像她的名字,飘逸、潇洒、雅致!”

“你还怀念她?”方丝萦有些痛苦的说。

“是的,我会怀念她一辈子!”

方丝萦震动了一下。合起了那个鸡心,她把它交还给柏霈文。忍不住的,她仔细的打量着这张脸,柏霈文似乎在幻想着什么,他的脸是生动而富于感情的。

“你相信鬼魂吗?方小姐?”他说。

“不,”方丝萦呆了呆。“我想我不信,起码,我不太信,我没看见过。”“但是,她在。”“谁在?”方丝萦吃了一惊。

“含烟!”“在那儿?”“在我身边,在我四周,在含烟山庄的废墟里!我感觉得到,她存在着!”“哦,柏先生,”方丝萦张大了眼睛。“你吓住了我!”

“是吗?”他的声调有些特别,他的思绪不知道飘浮在什么地方。“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曾到含烟山庄的废墟里去,我听到她走路的声音,我听到她的叹息,我甚至听到她衣服的细碎声响。”“哦,柏先生!”“我告诉你吧,她存在着!”柏霈文的语气坚定,面容热烈。方丝萦被他的神情所眩惑了,迷糊了,感动了,她觉得说不出话来。“她存在着!”他仍然继续的说,陷在他自己的沉思和幻觉中。“你相信吗?方小姐?”

“或者……”方丝萦吞吞吐吐的说:“你是思之心切,而……产生了错觉。”“错觉!”柏霈文喊着。“我没有错觉!我的感觉是锐利的,一个瞎子,会有超过凡人的感应能力,我知道,她在我身边!”

方丝萦愕然的看着那张热烈的脸,那张被强烈的痛楚与期盼所燃烧着的脸。一个男人,在等待着一个鬼魂,这可能吗?她战栗了,深深的战栗了。然后,她走过去,站在柏霈文的面前,用手轻轻的按在柏霈文的肩上,诚心的说:

“上帝保佑你,柏先生。祝福你,柏先生。愿你有一天能找到你的幸福,柏先生。”

她含着泪,匆匆的走开,到亭亭房里去看她试穿那些衣服。

第八章

应该是阴历十五六左右吧,月亮圆而大,月色似水,整个残破的花园、废墟、铁门,和断墙都染上了一层银白,披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罩上了一层雾似的轻纱。那断壁、那残垣,在月光下像画,像梦,像个不真实的境界。但是,那一切也是清晰的,片瓦片砖,一草一木,都毫无保留的暴露在月光下。方丝萦轻悄的走进了这满是荒烟蔓草的花园,她知道自己不该再来了,可是,像有股无形的力量在吸引她,推动她,左右她,使她无法控制自己,她来了,她又来了,踏着月光,踏着夜露,踏着那神秘的、夜晚的空气,她又走进了这充满了魔力的地方。那幢房子的空壳耸立在月光之下,一段段东倒西歪的墙垣在野草丛生的地上投下了幢幢黑影,那些穿窗越户的藤蔓伸长着枝桠和鬈须,像一只只渴求着雨露的手。那两株玫瑰仍然在野草中绽放,鲜艳的色彩映着月光,像两滴鲜红的血液。方丝萦穿着一双软底的鞋子,无声无息的走过去,摘下了一朵玫瑰,她把它插在自己风衣的钮孔中。她穿着件米色的长风衣,披着一头美好的长发,她没有戴眼镜,在这样的夜色里,她无须乎眼镜。她从花园里那条水泥路上走过去,一直走到那栋废墟的前面,那儿有几级石阶,石阶上已遍布着绿色的青苔。两扇厚重的、桧木的、古拙的大门,现在歪倒的半开着。她走了进去,一层阴暗的、潮湿的、冷冷的空气对她迎了过来,她深吸了口气,迈过了地上那些残砖败瓦和横梁,月光从没有屋顶的天空上直射下来,她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盖在那些砖瓦之上,长发轻拂,衣袂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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