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的头低下去了。
“怎么回事?亭亭?”方丝萦更加困惑了。
那孩子抬起眼睛来,畏怯的溜了方丝萦一眼,那张小脸更白了,那对大眼睛里已满盈着泪水。带着种哀恳的神色,她微微颤抖的、可怜兮兮的说:
“你一定知道的吧?老师?”
“知道?知道什么?”方丝萦把那孩子拉到自己面前,坐在床沿上,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仔细的注视着这张畏缩的小脸。“到底是怎么回事?”
柏亭亭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她走开去,翻开了枕头,她从枕头下掏出了一件东西,怯生生的把这样东西捧到方丝萦的面前来。方丝萦诧异的看过去,不禁吃了一惊。在那孩子手中,是个布制的、最粗劣的女圭女圭。而且,是已经断了胳膊又折了腿的,连那个脑袋,都摇摇晃晃的,就剩下几根线连在脖子上了。不但如此,那个女圭女圭的衣服早已破烂,白布做的脸已经黑得像地皮,连眉毛眼睛都看不出来了。方丝萦接过了这个女圭女圭,目瞪口呆的说:
“这——这是什么?”“我的女圭女圭,”那孩子喃喃的说,被方丝萦的神色所伤害了。“我想,她不太好看。”
“可是,可是——你其他那些女圭女圭呢?”
柏亭亭很快的抬起头来了,她的眼睛勇敢的看着方丝萦,下决心的,一口气的说:“没有其他的女圭女圭,我只有这一个女圭女圭,是我从后面山坡上捡来的。小黑炭、小丑、金鬈儿……都是它,我给它取了好多个名字。”方丝萦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孩子无限怜惜的把女圭女圭抱回到手里,徒劳的想弄好女圭女圭那破碎的衣服。她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怎样一个富豪之家呵!她咬紧了嘴唇,觉得心情激动,眼眶潮湿,心底的每根神经都为这孩子而痉挛了起来。好半天,她才能恢复她的神志,抚摩着亭亭的头发,她用安慰的、真挚的声调说:
“这女圭女圭可爱极了,亭亭。我想,过两天,我们可以给她做一件新衣服穿。”“真的?你会吗?”亭亭的眼睛发着光。
“我会。”方丝萦说,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她不想再参观亭亭的衣橱了,她可以想像衣橱里的情况。看着柏亭亭把女圭女圭收好,她拉着这孩子的手说:“今天下午我们不做功课,晚上再做,现在,你愿不愿意陪我到外面去散散步?”
“好啊!”孩子欢呼着。
“那么,快!去告诉你爸爸一声,我们走!”
柏亭亭飞似的跑开了。
半小时之后,方丝萦和柏亭亭站在含烟山庄的废墟前面了。凝视着那栋只剩下断壁残垣的房子,柏亭亭用一种神往的神情说:“他们说,我死去的妈妈一直到现在,还常常到这儿来。”
“什么?”方丝萦问:“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柏亭亭仰视着那房子的空壳。“我希望我看到她,我不会怕我妈妈的鬼魂。”
方丝萦愣了一下。“世界上没有鬼魂的,你知道吗?”
“有。”那孩子用坚定的语气说:“妈妈会回来,我和爸爸都在等,等她的鬼魂出现。”
“有人看到过她的鬼魂吗?”方丝萦深思的问。
“有。很多人都说看到过。上星期,有天晚上,亚珠从这儿经过,还发誓说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在这空花园里走,吓得她飞快的跑回家去了。如果是我,我不会跑,我会过去和她谈谈。”“噢,别胡思乱想了,”方丝萦不安的说,她最恨大人把鬼魂的思想灌输给孩子。“让我们走吧。”
“你怕?”柏亭亭问。“我不怕!”“你别怕我妈妈,”亭亭继续说,眼光热烈。“我妈妈是顶温和,顶可爱的人。”“是吗?你怎么知道?”
“我爸爸说的!”“哦!”方丝萦站住,她再看向含烟山庄,那幢残破的房子耸立在野草、荆棘和藤蔓之中。她幻想着它完整时候的样子,幻想着那个“温和、可爱”的女主人,和她那眼睛明亮的、多情的丈夫,在这儿怎样的生活着!她幻想得出神了,在她身边,那个小女孩也同样出神的伫立着,幻想着她那逝去的母亲。
第六章
到柏家的第一夜,方丝萦就失眠了。
躺在那张华丽的大床上,用手枕着头,方丝萦瞪视着屋顶上那盏小小的玻璃吊灯。床头的玫瑰花香绕鼻而来,窗外的月色如水,晚风轻拂着窗帘,整个柏宅静悄悄的,方丝萦一动也不动的躺着,虽然相当疲倦,却了无睡意,只觉得心神不定,思潮起伏。回想这天的下午——这天下午做些什么事呢?带着柏亭亭在山坡上的松林里散步,又到竹林里去采了两枝女敕竹子,然后,她们信步而行,走到松竹桥边,方丝萦问柏亭亭说:
“我们到桥下去捡小鹅卵石好吗?”
亭亭犹豫了一下,她对那河水憎恶的望着,脸色十分特别。方丝萦诧异的说:“怎么,不喜欢鹅卵石吗?”
“不是,”亭亭摇了摇头,然后,她指着那河水说:“就是这条河,我的亲妈妈就是跳这条河死的。”
“噢,”方丝萦迅速的皱了一下眉,大人们为什么要让孩子们知道这些不幸呢!他们竟不顾那些小心灵是否承受得了?残忍呵,柏霈文!“他们说,那天河水涨了,因为头一天有台风,这条桥也被河水冲断了。所以,爸爸说,妈妈可能是不小心摔下去的,这儿没有路灯,晚上天又黑,她一定没看到桥断了。”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们背着我说,以为我听不到,他们还说……”那孩子猛的打了个冷战。
不要!难道他们连那孩子出身之谜也不保密吗?方丝萦一把拉住了亭亭的手,迅速的另外找出一个题目来:
“我们不谈这个了,亭亭。你带我去松竹寺玩玩好吗?我听说松竹寺很有名,可是我还一次都没去玩过呢!”
“好啊!我带你去!”于是,她们去了松竹寺,沿着那松树夹道的小径,她们拾级而上,两边的松林绿荫荫的,静悄悄的。松树遮断了阳光,石级上有着苍苔,周围有份难言的肃穆和宁静。她们走了好久好久,上了不知道多少级石阶,然后,她们来到了那栋佛寺之前。佛寺前花木扶疏,前后是松林,左右都是竹林,这座庙就被包围在一片松竹之中。想必“松竹寺”也由此而得名。庙中供奉的是观音大士,神堂前香烟缭绕,在庙门前,还有个很大的铜鼎,里面燃着无数的香。站在庙门前,可以眺望台北市,周围风景如画。
她们在庙前站了好一会儿,亭亭摇着她的手说:
“老师,你去求一个签吧!”
抱着份无可无不可的心情,她真的燃上了一炷香,去求了一个签,签上的句子却隐约得出奇:“姻缘富贵不由人,心高必然误卿卿,
婉转迂回迷旧路,云开月出自分明。”
亭亭在旁边伸长了脖子好奇的看着,一面问:
“它说什么?老师?你问什么?”
方丝萦揉绉了那签条,笑着说:
“我问我所问的,它说它所说的。好了,亭亭,天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回到家里,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柏太太还没有回来,柏霈文交代教把他的饭菜送上楼去,于是,餐桌上只有方丝萦和柏亭亭。亭亭因为一个下午都在外面奔跑,所以胃口很好,一连吃了两碗饭,方丝萦却吃得很少。亭亭的好胃口使她高兴,看着亭亭,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