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的拭去了滚落在颊上的一颗泪珠。谁是他歌中的那个“你”?谁是?那该是个幸运儿,该是个值得羡慕,值得嫉妒的人,不是吗?只是啊,只是──她在那里?
柯梦南的歌赢得了一片疯狂的掌声,大家的热情都被他勾了起来,大家叫着、喊着、闹着,一直到撑船的老船夫严重的提出抗议,说我们要把船弄翻了。
那晚接下来的时光都充满了欢愉,充满了热情和喜悦。柯梦南唱出了瘾,何况又有那么多的知音在欣赏,在鼓掌,在期盼,他唱了许多支歌,有现成的,有他自己编的。后来我们知道他有多方面的音乐天才,除了唱以外,他还会钢琴、吉他,和口琴。那晚他唱得非常开心,唱得山都醉了,月都醉了,水都醉了。最后,碧潭的游人都散了,水面上就剩下我们这一组人,我们也唱起来了,唱了一支非常孩子气的歌:“当我们同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当我们同在一起,其快乐无比!你对着我笑嘻嘻,我对着你笑哈哈,当我们同在一起,其快乐无比!……”
每次在欢愉的倦游之后回到家里,总对妈妈有种抱歉的情绪,我是那样的怕孤独和寂寞,难道妈妈不怕?尤其是晚上回家的时候,不论多晚,妈妈总在灯下等着,永远是那样一幅画面,书桌上一灯荧荧,妈妈戴着她的近视眼镜,在灯下批改她学生的作业本。一本,一本,又一本,红墨水、笔记簿、教科书,就这样的带走妈妈的岁月,一年,一年,又一年。童年的时期,我是懵懂的,我不大能体会妈妈的寂寞和悲哀。而今,我大了,我虽能体会,却无法弥补妈妈生活里的空虚,甚至于,连多留一点陪伴她的时间都很难,只为了我的自私,世界上没有几个儿女的爱是可以和母亲的爱来对比的。
“妈!”走进妈的房间,抛下了手提包,我有欢愉后的疲倦。“你在等我?”“不,”妈妈望望我,带着股省察的味道。“我有这么多本子要改,反正不能早睡。”
“等我毕业了,妈就别教书了,我做事来奉养你。”我笑着说。
“那我做什么呢?”妈淡淡的问:“不做事在家当老废物吗?我可不愿意。”“妈是劳苦命,永远闲不下来。”我说,滚倒在妈的床上,慵懒和困倦立即从四肢往身体上爬,眼睛沉重得睁不开来。伸展着双手和双腿,我眯着眼睛注视着天花板,那上面有着吊灯的影子,模糊而朦胧。
“玩得开心吗?”妈走了过来,坐在床边上,摩挲着我的手,深深的望着我。“很开心,妈妈。”
“有知心的男朋友了?”妈不在意似的问,把我额前的一绺短发拂到后面去。“有。”
“告诉我。”
“有好多。”
“傻瓜!”妈说。
我跳起来,揽住妈的脖子,亲她,吻她。
“妈,”我说:“我好爱好爱你,你爱我吗?”
“傻瓜!”妈又说。“在外面人模人样的,回到家里来就变成只有三岁大了。”
“你宠的,妈。你惯坏了我,你知道?”
“怎么?”
我坐起来,曲起膝,用手抱住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沉思了一会儿,我说:“我想我不会恋爱。”
“为什么?”妈似乎有些吃惊。
“我梦想得太多,我需要全心全意的关怀。我理想中的男人是个很不可能有的人物,是要有深度的,又要风趣的,要是解人的,又不乏味的,而且,还要他是疯狂的爱我的,还要是──有才气的!”
“太贪了,蓝采。”妈说:“你常玩的那一群里有这样的人吗?”
“没有──”我忽然顿了一下,真的没有吗?我有点困惑,有点迷茫。“我是说──多半没有。”
“那么,或者也有了?”妈问,凝视着我的脸。
“我不知道,妈。”我忽然有些心烦意乱起来,为什么?我似乎失去了一向的平静和安详。“妈,你为什么和爸爸离婚?”
“哦,”妈有些意外,彷佛遭遇到一下突然的攻击。“因为我和他在一起不快乐。”她停了停,轻轻的咬了一下嘴唇,她的眼睛里突然飞来两片阴影。好半天,她才文不对题的说了一句:“蓝采,什么都是不重要的,只要你跟他在一起快乐,只要他是真心爱你,你也真心爱他,这就是一个最好的婚姻对象了。记住我一句话,蓝采,婚姻中最忌讳的,是第三者的影子。你的爱人必须整个是你的,你们才可能有幸福,懂吗?”
“不太懂,妈。”
妈妈站起身来,走到桌边去翻弄着未改的练习本,没有看我,她轻轻的说:“你爸爸心里始终有另外一个女人。”
我怔住,妈很少和我谈爸爸的事,这是一个我所不知道的故事。
“告诉我,妈妈。”
“你该去睡了。”妈抬起头来,匆匆的说:“你明天早上不是还有课吗?”
“但是,告诉我,妈妈,那个女人是谁?”
妈妈望了望我,欲言又止,我静静的看着她,终于,她说了出来:“是你的阿姨,我的亲姐姐。”
“那他为什么当初不娶她呢?”
“因为她死了,”妈妈注视着台灯:“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很简单的婚姻悲剧。我呆呆的坐在那儿,妈妈的影子被灯光射在墙上,瘦长而孤独,我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情绪,酸酸的,涩涩的。好一会儿,妈妈忽然回过头来望着我:“你怎么还不去睡觉?蓝采?快去吧!”我从床上站了起来,顺从的走向门口,到了房门口,我又站住了,回过头来,我问:“还有一句话,妈妈,你爱不爱爸爸?”
妈妈望着我,眼光里有着深刻的悲哀。
“我如果不爱他,怎会嫁给他呢?”
“可是──”我愣愣的说:“那你为什么要离婚?”
“你不懂,蓝采,长期去和一个看不见的第三者竞争是太苦了,而且,同床异梦的生活比离婚更悲哀。婚姻是不能错的,一开始错了,就再也不能挽回了。”
“可是──妈妈!……”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了?”妈妈忽然醒悟到什么似的说:“干嘛一直问个不停?”她探索的研究着我:“你们今晚到那儿去玩了,还是那个姓谷的家里吗?”
“你说谷风?不是的,我们到碧潭去了。”
“怎么玩的?”
“划船,唱歌。”
“那──那个谷风,人很风趣吧?”
“噢!”我叫了起来:“好妈妈,你想到那儿去了?谷风和怀冰才是一对呢,我打包票他们今年会订婚。”
“那么,那个祖──祖什么?”
“祖望!”我打鼻子里哼出一口长气:“他正在追求彤云,不过,紫云好像也满喜欢他的!”
“那么,那个瘦瘦的,姓吴的呢?”妈妈挖空心机思索着我们那个圈圈中的名单。
“是无事忙吗?”我笑了:“他倒满好玩的,就是有点像个小丑!”
“那么,你们有什么新朋友加入了吗?”
“噢!”我喉咙里哽了一下,跑过去,我亲了亲妈妈,笑着说:“好妈妈,你想发掘什么秘密吗?你像审犯人似的!再见,妈妈,我可真要睡了。”
抓起我丢在妈妈桌上的手提包,我向门口跑去,妈妈带着个深思的微笑目送着我。我带上了妈妈的房门,走向自己的卧室。扭亮了台灯,我开始换睡衣,一面换,一面轻轻的哼着歌儿,哼了好半天,我才发现我哼得很不成调儿,而且,发现我哼的句子居然是:“我曾有数不清的梦,每个梦中都有你,我曾有数不清的幻想,每个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几百度祈祷,祈祷命运创造出神奇,让我看到你,听到你,得到你,让我诉一诉我的心曲,我的痴迷。只是啊,只是──你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