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的准备很急促,但是,并不很简陋,凌霄现在的卧室被改为新房,一张全新的双人床从埔里运来,蚊帐、棉被、窗帘一概全部换新,还有成匹的衣料也从埔里买来,凌云整天埋在缝衣机上,赶着给绿绿缝制新装,这原该女家做的,可是,绿绿家里太穷了,章伯母就一概包揽。章伯母表示,无论如何,结婚总是喜事,尤其,凌霄是章家的长子,即使是在乡下,也要把婚事办得漂亮些。章伯伯装作对婚事漠不关心,他对凌霄仍然在生气,对绿绿也诸多不满,而且一再强调这门婚事是“门不当,户不对”。不过,当老袁每次去埔里采办时,他总不忘记叮嘱他:“多买些鞭炮回来。”
婚礼被选定在那一个星期六举行,借用山地小学的大札堂,而且是新式的婚礼,新娘将穿一件白缎子的洋装,头上披一块齐肩的白纱。所有山胞村的人几乎都被邀出席,晚间还借山地小学的操场,预定摆十二桌酒席,这可能是山胞村上数年来所绝无仅有的婚礼。
婚礼前好几天,村上的人都在沸沸扬扬的谈论这件婚事了,韦白常把村上的消息带来,他认为这件婚事会打破山地人和平地人的界线,以后,像苦情花那种悲剧是再也不会发生了。总之,村里的人对于章家以盛大的婚礼娶绿绿的事,感到十分快慰和高兴。那是婚礼的前一天,我在蚕豆架下看到凌霄,他正弯着腰在拔除莠草,尽避他即将做新郎,他仍然不放松自己的工作,整个准备婚事的过程里,他都平静,安详,而满足。仿佛他这一生,再没有什么可要求的事了。
“嗨!”我招呼着他:“这似乎不是新郎该做的工作。”
他抬头看看我,微笑的用铲子弄松泥土,拔出野草来。他的神情幸福而愉快。“我喜欢做这些,什么事都不做使我觉得心慌,”他用手拍拍泥土:“这是一个让人安定的好朋友。”
“有什么事让你不安定吗?”我嘴快的问。
“没有,”他犹豫了一下。“我想是没有。”
我在田埂上坐下来,用手抱住膝,默默的审视他。黄昏的天气已不再燠热,落日的余晖遍洒在草原上。我控制不了我的好奇心和我的疑惑。“凌霄,”我静静的说:“你为什么承认那个孩子?”
他迅速的抬起头来望着我,他的眼底有警戒的神色。
“你说什么?”他问。“绿绿没有告诉你?”我说:“我都知道,你不必介意,我绝不会说出去的。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要承认这个孩子?你不必要做这样的牺牲。”“牺牲?”他愣愣的说,眼光定定的停在我的脸上。“为什么你说那是牺牲呢?我得到了绿绿,不是吗?”
我愕然的张大了嘴,在这一刻,才了解他爱绿绿竟如此之深,一层敬意从我心中升起,我看清了他的爱情境界,比我和凌风都深刻得多。“难道你对那孩子不会有敌意?”我喃喃的问:“那并不是你的亲骨肉,你或者会恨他。”
“孩子是无辜的,”他宁静的说:“我也不是妈的亲骨肉,她疼我并不亚于凌风,而且,她比爸爸更喜欢我。咏薇,你不会去恨一个孩子的,他们就像小动物般天真无知。”
“对于那个男人呢?你也没有醋意和恨意?”
他停止了工作,把一只脚放在田埂上,胳膊肘支在膝上,托着下巴注视我:“我告诉你吧,咏薇,在我承认那孩子的时候,我以为孩子是凌风的。”“是吗?”我惊异的问。
“是的,你和我一样清楚,凌风有时就喜欢胡闹。当时我想,凌风爱的是你,他是我的弟弟,他的孩子还不也就等于我的孩子,如果我承认了,可以解除他的困难,弥补你们间的裂痕,而我——”他眯起眼睛,望着远方的云和天。“我对绿绿……是不会怪她的,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不顾一切,也要得到她。”“哦。”我有些明白了。“那么,你会不会恨余亚南?”
他摇摇头,淡然的说:
“世界太大了,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余亚南并不可恨,他只是个可怜的角色,他不能面对现实,也不能面对世界,一生只是找藉口来逃避。这种人生来就自己在导演自己的悲剧,我不恨他,我可怜他——”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也轻视他。”“你怕不怕——”我沉吟的说:“他会忽然跑回来?”
“只怕他明天来胡闹,但他也不是会胡闹的典型,过了明天,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会保护我的妻子和孩子。”
我知道他不安定的原因了,他怕那个真正的父亲会在婚礼上突然出现,来抢走他的新娘。
“你不用担心,”我说:“余亚南不会回来,如果他会回来,当初他就不会走。而且——”我想起凌云。“他逃开的原因,还不止绿绿一个呢!”“你说什么?”他问。“没什么。”我站起来拍了拍泥土,预备回幽篁小筑。他叫住了我:“咏薇!”“什么事?”“我想——”他沉吟的说:“关于那孩子,不会再有其他的人知道了?”“你放心,”我说:“我绝不会说出去一个字。”
第二天,婚礼顺利举行了。在山地小学的礼堂里,婚礼盛况空前,全村的人都涌了进来,包括孩子和老妇,嬉笑叫闹的声音充满一堂。凌风抱病参加,他已经可以行走自如,只是左臂必须吊在脖子下面,像个伤兵。他笑着对我说:
“没想到那家伙砍了我一刀,竟然还做了我哥哥的岳父!”
新娘出现的时候,引起满屋哄然的议论,接着就鸦雀无声的静了下来。穿着白缎礼服的绿绿,美得像梦里的仙女,罩在白纱下的脸庞,从没有这样宁静柔和过。低垂着头,她缓缓的、庄严的迈着步子,走向她生命中崭新的一页。她头上戴着一圈花环,是凌霄亲手用鲜花为她编起来的,也是凌霄亲自给她戴上去的。她手里抱着一束新鲜的菊花和山茶,脸上淡淡的脂粉增加了她迷人的韵致。她不再是那个迷失在深山里的女孩了,不再是流荡在森林里的女妖,她那样沉静,安详,泰然的走向她的归宿,她已经找到了她的家,休息下她漫游的、疲倦的脚——她停在凌霄的身边了。
结婚证人是韦白,介绍人是临时拉来的两位小学里的教员。观礼的山地人都窃窃私议着那些行礼的规矩,三鞠躬和交换饰物。当一声礼成和鞭炮齐鸣时,我把彩纸对着一对新人头上抛去,那些纸屑漫天飞撒下来,像些五颜六色的小星星,客人们鼓掌欢呼,一对新人手执着手,相视微笑,那些小星星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上,和衣服上。
我感到眼眶发热,每次看到这种令人兴奋的场面都使我想流泪。依偎着凌风,我满眶的泪水,感动的说:
“多么美!多么好呀!”
他紧挽着我的腰,在我耳边说:
“下一次就轮到我们了,你要怎样的婚礼?”
那一切都是美好的,婚礼之后,在操场中大张筵席,客人们尽兴喝酒叫闹,夜深,大家醉倒在操场上面,就这样沉沉睡去。连月亮和星星,小草和流萤,都跟着他们一起醉了。
深夜,我们回到了幽篁小筑,一对新人立刻进了新房,没有客人跟到幽篁小筑来,无形间省掉了他们闹新房的一关。可是,凌风不肯饶他们,拉着我的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