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旅程何等艰苦!许久许久之后,我都忘不了那一天。炙热的阳光,飞扬的灰尘,我踉跄的迈着步子,越走越无力,越走越困苦。我的嘴唇开始发干,继而喉咙烧灼,胸腔像要爆炸,胃部也跟着疼痛起来。公路蜿蜒漫长的伸展着,仿佛直通天边,无论怎样走,也走不到终点。我的头涨痛而晕眩,阳光里有数以千万的金星在跳动,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会倒下去,好几次,我瘫软的坐在路边的草里喘息,像个受伤的、迷途的小绵羊。这样,我走了又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但是,埔里依旧不知在地球的哪一点。
当我在路边发现了一块草地,又发现一座小树林的时候,我高兴得想欢呼,走进了树林里,我倒在一棵松树底下,像一支烧熔了的蜡烛,整个身子全瘫痪了。躺在那陌生的树林里,我舌敝唇焦,喉咙、胸腔和胃部都在烧着火,我用舌头徒劳的舌忝着嘴唇,汗珠像雨点般从额上滚下来,衣服都被汗水所湿透,贴在我的背上。
林子里静悄悄的,软弱和孤独开始向我袭来,我想起青青农场的竹林,溪水,和那山上的梦湖!我想起凌风,凌云,凌霄,还有韦白,他们现在都在做什么呢?我离开青青农场才几小时,但是,好像已经有几百年了。我已经开始怀念它,而且,越来越感受到离别的强烈的痛楚了。
有一只鸟从远方飞来,噗喇喇的落在我身边的松树上,我仰躺在地下,望着它白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烁。能当一只鸟多好,高兴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如果我是一只鸟,我先要飞回青青农场去看看,看看凌风,看看凌云,凌霄,章伯母……,看看我所爱的那些人们。
我忽然从地上坐了起来,那只鸟似曾相识,是一只白色的鸽子,它多像凌云的鸽子呀!凌云的玉无瑕!它在松树上歪着头看着我,我不由自主的对它伸出手去,试着喊了两声:
“下来!玉无瑕!下来!”
它真的飞了下来,毫不考虑的直飞到我的手背上,玉无瑕!它竟然是玉无瑕!我像个流浪人看到了亲人一般,突然涌上了满眶泪水。用手轻轻抚模它光滑的白色羽毛,我悲悲楚楚的对它说:“你从那边飞来的,是么?你还要飞回那边去,是么?”而我呢?我也从那边来,却不能飞回那边去!我举起它来,用面颊贴着它,鼻中酸楚,泪雾迷蒙。它扑动了两下翅膀,我立刻抓牢它,对它说:“别走,玉无瑕,再陪陪我吧!我是这样孤独!”
它真的停了下来,一个劲儿的歪着头打量我,我抚模着它,猛然间,手触到了什么,低头一看,它的脚上绑着一张纸条,凌云的情书?不!余亚南已经走了,这不会是他们的通讯。解下了那张纸条,我打开来,上面的字迹使我欲哭无泪,竟是凌云写给我的!上面写着:
“咏薇:你的出走使二哥发狂,阖家大乱,如果接到了这张
纸条,盼立即回来!
凌云”
我用手蒙住脸,坐在树林里无声的啜泣。我的心在呼喊着:“回去!回去!”我每个细胞都在跳动,每根神经都在呼唤凌风。折回青青农场的愿望超过了一切。半晌,当我放下手来,玉无瑕已经飞走了,它怎么会找到我?这不是天意要我回去吗?我站了起来,走回到公路上,阳光刺痛我的眼睛。我站在路边迟疑了两分钟。玉无瑕已经飞回去了,我也要飞回去,我发现几个月的青青农场的生活,也把我训练得有了家鸽的习性。我回转了方向,开始往青青农场走去。
我在下午四点多钟回到了青青农场,疲倦,衰弱,饥渴,而肮脏,我没有走到幽篁小筑,只在看到青青农场的招牌时就完全月兑力了,我扶住那块招牌,身子往下溜,晕倒在牌子底下。我醒来的时候,一室温暖的灯光罩着我,没有比再看到章伯母温柔的微笑更安慰的事了,也没有比又接触到我那住了几个月的小屋更亲切的事了,我想哭,又想笑,章伯母静静的坐在我的床边,用手抚模着我的面颊,轻轻的说:
“再睡一会儿,咏薇,你还很衰弱。”
“我流浪了一天。”我哑声说,喉咙还在隐隐作痛。
“我知道。”章伯母对我温存的微笑。
“我收到了玉无瑕传的信。”我说。
“我知道。”章伯母再说。
“我总算回来了。”我说,倦意仍然浓重,打了一个呵欠,我伸展四肢。“凌风好么?”
“你回来了,就没有什么不好的了。”
我微笑,把头转向一边,又沉沉的睡去了。
事后,我才从凌云嘴里,知道了那天我走后的事情,据说,凌风在八点多钟突然从沉睡里醒来,大叫着说我走掉了,他们都认为他在做噩,但他坚持要见我,于是,凌云只得到我的屋里来叫我,而发现了我的留条。然后,整个章家都陷入了混乱里,凌霄在附近找了一圈没有找到,老袁和章伯伯、韦白都出动了,各方面寻找,凌风发狂一般的要自己去找,他们只好给他注射镇定剂。章伯母发现我没有带钱,认为我必定不会走远,于是韦白建议利用鸽子,凌云就把每只鸽子的脚上都绑上纸条,六十几只鸽子全体放了出去。这原是碰碰运气,因为鸽子不会寻人,只希望我能认出鸽子来。没料到真会有一只鸽子飞到我的附近,而被我认了出来,竟鬼使神差的收到了纸条。鸽子放掉之后,凌霄又骑摩托车出去找,到了镇里,没有找到,又往埔里的方向找了一段,但估计我不会走得太远,而没有继续找下去。然后,都认为我一定搭上了公路局的车子,去了埔里或台中,直到四点半钟,韦白发现我倒在青青农场的牌子底下,手里紧握着凌云写的纸条。他把我抱了回来,先抱到凌风的床前面,凌云说,当凌风看到我那么狼狈的时候,他哭了,像个孩子般哭得非常伤心,说我不该这样轻率的离去,简直是虐待自己。
这些都是后来凌云陆续告诉我的,至于那一天,我沉沉睡去后就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才醒来,醒来时已红日满窗,凌云捧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食物站在我的床前面,微笑的望着我。我坐起身来,从来没有感到那样饥饿。凌云把托盘放在我床前面,笑着说:“你一定饿垮了,赶快吃吧!我那个好哥哥哦,已经问起你一百二十次了。”我的脸微微发热,噢!凌风!能重新见到他是多么欣慰的事情,我好像有几百个世纪没有见到他了!托盘里的蛋香绕鼻而来,我看过去,一大杯新鲜牛女乃,两个油炸荷包蛋,还有一大盘刚出笼的热包子。我多久没吃过东西了?起码一百天!我想。拿起筷子,我立即大吃特吃了起来,我的好胃口使凌云发笑,她坐在我的床沿上,絮絮的向我述说,凌风怎样一清早就问起我,睡得好不好?吃东西了没有?做噩梦了没有?醒来了没有?有人照顾没有?生病了没有?……她叹了口气,笑着说:“你不知道他有几百个问题!简直像个老太婆了!”
我饱餐了一顿之后,又好好的梳洗了一番,觉得精神恢复了不少,镜子里的我虽然依旧苍白,但眼睛又是亮晶晶的了。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我和凌云来到凌风的房间里。在走进房间之前,我的意识全陷在一种朦胧的喜悦里,因为我出走过,我几乎失去了这一切,而我又回来了,重又拥有这一切,这使我有种强烈的失而复得的欣喜。因此,我完全没有想到我出走的原因仍然存在,那分纠葛并未解决,而凌风——依旧不是个忠实的好爱人,依旧不该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