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
"我说,去嫁他!我不要你的躯壳!我不要你的怜悯和同情!也不要你的责任感!你的心在他那儿,你就滚到他身边去!"杨明远激动的大嚷,布满红丝的眼睛中闪着恶狠狠的光。
他的头向梦竹的脸俯近,扑鼻的酒气对梦竹冲来:"你不必在我面前装腔作势,难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心,你爱他,你就滚到他身边去!不必在我面前扮出一副受委屈的、被虐待的臭样子来!我杨明远对得起你!"
"哦,"梦竹用手抱着头:"天哪!我能怎幺做!"把手从头上放了下来,她望着杨明远,那满脸胡子,满眼红丝,满身酒气,咆哮不已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吗?她摇了摇头,泪水在眼眶中弥漫:"明远,"她颤声说:"你别逼我!"
"你不许哭!"杨明远嚷着说:"我讨厌看到你流泪!你在我面前永远是一副哭相!好象我怎幺欺侮了你似的!"
梦竹从床边站了起来,泪水沿颊奔流,用手抹掉了颊上的泪,她浑身颤栗,语不成声的说:"好,好,我走开,我走开,我不惹你讨厌!你叫我滚,我就滚!"从橱里取出了皮包,她向玄关冲去,泪水使她看不清眼前任何的东西,明远依然在房中咆哮,她不知道他在喊些什幺,也不想去明白,只想快快的逃开这个家,逃开这间屋子,逃开杨明远!走到了大门外面,她毫无目的对巷口走去。心中膨胀,脑中昏沉,眼前的景致完全模模糊糊。她仍然不能抑制自己的颤栗和喘息,到了巷口,一阵头晕使她几乎栽倒下去,她伸手扶住停在巷口的一辆小汽车上,闭上眼睛,让那阵头晕慢慢消失。然后,她听到一个低沉而激动的声音:"梦竹!"
她大吃一惊,睁开眼睛来,于是,她看到自己靠在一辆浅灰色的小汽车上,而车窗内,何慕天正从驾驶座上伸出头来。她申吟了一声,四肢发软,头昏无力。车门迅速的开了,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身不由己的被带进了车子,靠在座垫上,她把头向后仰,再度闭上了眼睛,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不能做任何的事!只觉得自己像一堆四分五裂而拼不拢的碎块,整个的瘫痪了下来。
"梦竹,"何慕天的手握住了她的,那只手大而温暖,她感到颤栗渐消,头晕也止。何慕天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的响着:"我一清早就来了,把车子停在这里,我想或者你会出来──我实在身不由主,我渴望再见你。我看到晓彤去上学,和一个大男孩子──那应该是你的儿子。我一直在等待你,我也看到了明远,看到王孝城把他送回去,他们没有发现我。"
他喘了口气:"哦,梦竹!"
这声呼唤使梦竹全身痉挛,而泪水迅速涌上。何慕天紧握了她的手一下,说:"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不好?"
她无力的点点头。
车子立即开动了,她仰靠在座垫上,突然感到一种紧张后的松弛。风从车窗外吹了进来,凉凉的扑向她发热的面颊。
她不关心车子开向何处,不关心车窗外的世界,不关心一切的一切!她疲倦了,疲倦到极点,而车子里的小天地是温暖而安全的。
车子似乎开了很久很久,她几乎要睡着了。然后,她嗅到了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吹到脸上来的风中有着清新的芬芳,她微微的张开眼睛,看到的是车窗外的绿色旷野和田园。远离了都市的喧嚣,看不到拥挤杂乱的建筑,听不到震耳欲聋的车声人声,她不禁精神一振。坐正了身子,她掠了掠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望着窗外问:"我们到什幺地方去?"
"海边上。"
海边上!她仿佛听到了海潮的澎湃,看到了波涛的汹涌……海边上,她有多久没有到过海边了!转过头去看看何慕天,刚好何慕天也回头来望她,四目相接,天地俱失,车子差点撞向了路边的大树。何慕天扶正方向盘,低低的说:"你猜怎幺?梦竹?"
"怎幺?"
"我几乎想让车子撞毁。"
梦竹的心脏猛跳了一下,默默不语。何慕天也不再说话,只专心一致的开着车。海,逐渐的在望了,扑面的风已带来海水的咸味,蓝色的天空飞掠着海鸟的影子,嵯峨的岩石向车窗移近,喧嚣的海浪掀腾呼叫……何慕天停下了车子,打开车门。
"下来走走吧!"
梦竹下了车,海风掀起了她的旗袍下摆。眼前是耸立的岩石,和一望无垠的大海。何慕天扶住她的手腕,走向了海边。整个海岸都是褐色的石块,有的平坦,有的直立。海浪在岩石下呼啸、汹涌。成千成万的碎浪飞溅着,一层层的浪花此起彼伏的向前推进。梦竹靠在一块岩石上,对海面了望,那无涯的视野,那海浪的高歌,那造物鬼斧神工所塑造的岩石……这是自然,这是世界……不是她那烦恼的六席大的小房间!她凝望着,突然想哭了。
"这儿很安静,也很美,是不?"何慕天在她身边轻声说:"夏天常有人来玩,这个季节,这儿是空无一人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它。"
一定会喜欢它!可不是吗?她在岩石上坐了下来,头靠在身后直立着的一块岩石上,费力的和自己的眼泪挣扎。
"梦竹,"何慕天坐在她身边,深深的凝视着她:"如果你想哭,你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
泪珠从她的睫毛上跌落,但是她笑了。一个凄凉而无奈的笑。
"我不想哭,"她说:"十八年来,任何一个日子,都充满了眼泪,却不允许我好好的哭一场,今天我可以哭了,但是,我不愿意哭了。"
"为什幺?"
"我们不会有第二个'今天'!"
"梦竹,"何慕天的手盖上了她的手背。"他刁难你吗?他折磨你吗?"
"他折磨我,"梦竹低低的说,像是自语:"也折磨他自己。"
"他怎幺说?"
"他叫我滚!"
"梦竹!"何慕天喊,觉得自己被撕裂了。他抓住了梦竹的双手,迫切的说:"我知道我不该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但是,梦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老天使我们再度相逢,也该给我们一个好的结局!我爱了你那幺长久,那幺长久!"梦竹默然不语,坐在那儿像一座小小的塑像。脸色是庄严而凝肃的,眼睛直视着前面翻翻滚滚的波涛。
"梦竹,"何慕天握紧了她:"昨晚你走后,我不能睡,过去的一切都在我脑中重演。梦竹,你不知道我爱你能有多深,多切,多狂!直到如今,我觉得失去你失去得太冤枉!我尽了一切的力量,结果仍然失去你!老天待我们太残忍,太不公平!梦竹,或者,这是冥冥中的定数,要我们再度相逢,否则,如峰怎幺偏偏会碰上晓彤?梦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现在向你求婚,是不是太晚了?"
"是的,"梦竹点了一下头,机械化的说:"太晚了。"
"但是,他并不珍惜你!他并不爱护你!他刁难你又折磨你!"
"是我该受的。"梦竹幽幽的说。
何慕天颤栗了,梦竹那种忍辱负重、沉静落寞的神态让他心中绞痛,放开了梦竹,他用手支着额,低声说:"不是你该受的,有任何苦楚、折磨,都应该由我来担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