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开了,霜霜抬起头来,一面懒懒散散的跨下车子,一面睡意朦胧的说:"把车子开到车房里去!"
"唔,夜游的女神终于回来了!"
霜霜抬起眼睛,这才看清面前的人,她耸耸肩说:"原来是你!表哥,你还没睡?"
"就是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你什幺时候能学会不打扰别人?"
"不要说教!表哥,我今天玩了一整天,累极了。"霜霜说着,向房子走去,一面对魏如峰摆摆手,"麻烦你把车子送到车房里去!"
魏如峰皱皱眉头目送霜霜蹒跚的走进屋去,不禁深深的摇了摇头。
霜霜摇摇晃晃的走上了楼,回到自己的卧室,往床上一仆,弹簧床垫立即迎着她的身子,把她软软的包了起来。拖过一个枕头,她把脸埋在枕头里,昏昏噩噩的躺了一阵。然后,她站起身来,取了睡衣,到浴室里去。放上一缸冷水,她把自己泡在凉凉的水中,皮肤骤然接触到冷水,引起一阵痉挛和紧张,然后就松弛了下来。冷水使人清醒,她最喜欢冷水浴,每当她疲倦或烦恼的时候,她总以冷水浴来治疗自己。
在水中浸了一个够,她拭干身子,穿上那件她最喜爱的鹅黄色绸睡衣,站在镜子前面,梳了梳头发,头脑清醒多了。她瞠目注视着镜子,奇怪的看着镜子里那对漂亮而困惑的眼睛,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对镜子里的人影傻傻的问了一句:"这是我吗?这就是我吗?多无聊的我!"
无聊!对了,就是这个名词,她找了许久的名词,无聊!
生活中全是无聊,阳明山,跳舞,看电影,顾氏三兄弟,小赵,小陆,吃消夜!全是无聊!她对着镜子皱眉,突然涌上心头的空虚和落寞感使她鼻中酸楚。生活,就是这样的吗?她并不想要这种生活!可是,她要什幺生活呢?镜子里的眼睛更困惑了,她对镜子挑挑眉,噘噘嘴,发出一声微喟:"我竟然不了解自己,多可怕!"
走出浴室,她沿着宽阔的走廊向自己的卧室走去。经过魏如峰门前的时候,她看到门缝里还透着灯光,她略微迟疑了一下,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魏如峰穿著睡衣,半躺半坐的倚在床上,床头柜上亮着一盏台灯,他手中握着本英文小说,正在看得出神。听到门响,他抬起头来,望着霜霜。霜霜顺手关上门,走到床边来,坐在床沿上。魏如峰默默的看了她一眼说:"你知道几点了?"
霜霜噘噘嘴,眨眨眼睛,什幺话都不说。
"你玩得还不累?为什幺不去睡觉?"
"刚刚好象很累,现在又一点睡意都没有了。"霜霜说,倚着床栏,没来由的叹了口气。
魏如峰深深的打量着霜霜,那两道挺秀而浓密的眉毛微锁着,长睫毛半掩了那对平时充满野性,而现在充满困惑的眼睛。有什幺事使这个不知忧愁的女孩烦恼了?爱情吗?他阖上看了一半的英文小说,用手托着下巴,做出一副准备长谈的姿态来。说:"怎幺了?霜霜,和谁呕气了?"
霜霜沉默的摇摇头,一绺黑发从耳边垂了下来,拂在面颊上。她用牙齿轻咬着下唇,眉头锁得更紧了。魏如峰诧异的望着她,好半天、她才摔了摔头,把那绺不听话的头发摔到脑后去,直视着魏如峰说:"表哥,你很快乐吗?"
魏如峰愣了一下,说:"怎幺想起问这样一个问题?难道你不快乐?"
"唔,"霜霜垂下了眼睛,"疯狂的玩的时候,可以有短时间的快乐,但是玩过了,又什幺都没有了。你懂吗?表哥?就像现在,想起来,好象什幺都没意思,非常的……非常的……"她凝思着,想找出个适当的字眼来描写她的心情。
"空虚?"魏如峰试着代她接下去。
"对了!"霜霜高兴的拍拍床垫说:"就是这两个字!"
魏如峰坐正了身子,审视着霜霜,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来。
"你笑什幺?"霜霜瞪着眼睛说。"我和你谈正经的,有什幺好笑?"
"我笑你觉得空虚,"魏如峰说:"大概你是生活太优越了,整天在外面疯呀闹呀玩呀,回到家里来还喊空虚,不是很有趣吗?"
"我一点也不觉得有趣!"霜霜没好气的说。
"不过,"魏如峰收住了笑,深思的说:"能感到空虚,总是一件好事。"
"好事?你是什幺意思?"
"这证明你长大了,成熟了,懂得用思想了。"
霜霜困惑的望着魏如峰。
"你看,"魏如峰解释的说:"你最喜欢跳舞,和男孩子开车兜风,到小吃店大吃大闹,把人家的酱油倒到醋瓶子里,觉得很开心。现在呢,你感到空虚了,换言之,你也就是对于那种玩法不能满足了。这,充分表示你在进步。唔,"他笑嘻嘻的看着霜霜:"看样子,大小姐快要改邪归正了,可喜可贺!"
"呸!"霜霜一唬的跳起身来,站在床前面,瞪大了眼睛说:"什幺改邪归正?是谁邪谁正?你也不是好东西,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好好好,你知道,"魏如峰打断了她,把她拉下来,让她仍然坐在床沿上。收起了嘻笑的态度,诚挚的说:"告诉我,霜霜,这次月考的成绩如何?"
"哼,"霜霜凝视着自己的手指甲,心不在焉的说:"谁知道!"
"准备明年不毕业了吗?"魏如峰问。
"表哥!"霜霜喊:"我不喜欢你这种冒充大人的味道!"
"冒充大人?"魏如峰失笑的说:"我已经二十七岁了,还不算大人吗?什幺叫冒充大人的味道?"
"我是说,冒充长辈的态度!"
"长辈?"魏如峰笑笑:"我没有要冒充你的长辈呀,我是以一个哥哥的身分和妹妹谈话,你不是我的小妹妹吗?刚到台湾的时候,你才三四岁,话都说不清,把'哥哥'念成'多多',成天跟在我后面喊'多多',要我背你到街上去买棒棒糖。哼,现在呀,你长大了,'多多'只配给你送汽车进车房的了。"
"哎哟,"霜霜叫:"别那幺酸溜溜的,好不好?"
"那幺,听我讲几句正经话,"魏如峰说:"霜霜,这种昏天黑地胡闹胡玩的生活该结束了吧?你是真不爱念书也好,假不爱念书也好,最起码,你总应该把高中混毕业!是不是?你刚刚说不快乐,我建议你收收心,安安静静在家里过几天日子,好好的用用思想,或者会帮你找到宁静和快乐。你现在仿佛一个找不着家的小兔子,迷失在这繁华时代的浓雾里,整天尴尴惶惶,东奔西窜,自己也不知道目的何在,这样,怎幺会快乐呢?……"
"我不听你讲这些!"霜霜再度跳了起来,把睡衣带子系系好,向房门口走去:"你又不是我的训导主任,谁来找你训话的?还不如睡觉去!"她走出房门,又回过头来,对魏如峰笑了笑,拋下一声:"再见!"
房门带上了,魏如峰望着那砰然阖拢的房门,发了一阵呆,才蹙着眉,摇了摇头。
重新拿起那本英文小说,他想继续看下去,可是,页数弄乱了,翻了半天,也找不到原来的那页,却从书里翻落出一张照片来,拾起照片,上面是个女子的半身照,画得很浓的眉毛,厚嘟嘟的嘴唇,和一对大而充满媚力的眼睛。他又皱皱眉,翻过照片的背面,有几行女性的笔迹:"给如峰:别忘了那些浓情蜜意的夜晚,更别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杜妮他凝视着这两行字,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记得这张照片是杜妮两星期前给他的,不知怎幺夹到这本书里来了。望着这两行字,他感到非常的刺心。刚刚,他还义正辞严的教训霜霜:"这种昏天黑地胡闹胡玩的生活该结束了吧?"可是,自己呢?这儿就有堕落的证据!迷失,是霜霜在迷失,还是自己在迷失?把照片夹回书里,书丢在床头柜上,他关了灯,躺在床上,用手枕着头,眼睁睁的望着黑暗的空间,自言自语的低声说:"或者,是该我来仔细的用用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