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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 第47页

作者:琼瑶

我们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我玩弄着手里的花草,浣云却没来由的叹了口气。

"怎幺了?你?"我问。

"我也不知道怎幺,"她闷闷的说:"好象心胸里被什幺乱糟糟的东西胀满了,说不出来的一股酸酸涩涩的味道。"

"因为我们的男女主人吗?"

"不止他们,还有──"她停住了。

"绍圣?"我问。

"是的,可能是绍圣,"她拔了一把小草,张开手指,让小草从指缝中滑下去,"我们常常会对喜欢的人特别挑剔,是吗?"

"可能,"我想起宗淇。"不止挑剔,而且苛求,不止苛求,还会彼此折磨。我们都是这样。"沉思了一会儿,我用牙齿咬住一根细草,又把它吐掉。"或者,我们折磨对方,是因为知道对方爱自己,人常常是这样幼稚的。"

浣云默然了,靠在身后的大树上,她深思的仰视着山头的云霭,和阳光透过云层的那几道霞光。我也默默不语,把手中的花束送到鼻端去轻嗅着,一股淡淡的幽香,熏人欲醉。

模模糊糊的,我想着我们的男女主人,想着绍圣和浣云,宗淇和我……以及人类亘古以来的,复杂不清的感情问题。四周静悄悄的,大地在阳光下沉睡,风在林间轻诉,奔湍的溪流声已不可闻,或者水已经退了很多了。不过,奇怪,我并不十分渴望离开这个山谷了。

"嗖!"的一声轻响,有个竹片从树丛中飞来,一下子击中了浣云的额角。突来的变故使浣云大吃了一惊,我也吓了一跳。从石头上跳起来,浣云模着额头说:"是什幺?蛇吗?"她仰头望着上面浓密的树叶,找寻蛇的踪迹。

"哈哈哈哈!"树丛中传来一阵大笑,接着,绍圣和宗淇拿着钓竿,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绍圣笑弯了腰,一面说:"看你们那副专心一致,参禅悟道的样子!弹根竹片吓唬你们一下!到底是女孩子,胆子那幺小!"

"又是你!阴魂不散!"浣云气呼呼的破口大骂:"你以为别人喜欢和你开玩笑是不是?看到你这副猴儿崽子的样子就有气!"

"有气你就别看!"绍圣说:"不要自以为长得漂亮!我又不要娶你!"

"怎幺了?"宗淇说:"你们两个见了面就要吵架?"

"这叫作不是冤家不聚头嘛!"绍圣咧咧嘴,又恢复他嘻笑的态度。

"谁和你是冤家!"浣云旧气未平,新的气又来了:"你说话小心点儿,别以为人家欣赏你的嘻皮笑脸,恶心!"

"你也别太盛气凌人了!"绍圣也勾出了几分真火:"你不欣赏你就滚开!我又不是嘻皮笑脸给你看的,自作多情!"

"好了好了,"宗淇说:"绍圣,看在别人昨天给你裹伤的份上,也不该说这些伤感情的话!"

"我给他裹伤!"浣云不知道那儿跑出来的委屈,眼圈陡然红了,眼泪就盈然欲坠。哑着嗓子说:"我瞎了眼睛才会给他裹伤!"

宗淇推了绍圣一把,低低的说:"傻瓜!还不去道歉!"

说完,就拉了我一把,退到另一棵大树底下,说:"这一对真要命!"

我笑笑,没说话。宗淇默默的望着我,也微笑着,我们就这样对视了一段长时间。然后,他伸过手来,用手指绕着我的一绺头发,轻声的说:"希望有一天,能和你远离人类,也卜居在这样的山中。"

我想起小屋里的女主人,陡的打了个冷战。宗淇奇怪的望着我:"怎幺了?""没什幺,"我说。"你们不是去钓鱼的吗?怎幺又跑到这边山里来了?"

"没有鱼,水太急了,我们就到山里来散步。"他抓住我的手,审视我:"还为我表妹生气?"

我摇摇头,轻声的说:"没有。可能我从没有为她生过气。"望着另一棵树底下的绍圣和浣云,我说:"浣云哭了,他们还在吵架吗?"

"其实,绍圣爱浣云爱得发疯,"宗淇说:"浣云有的时候太不给绍圣面子了!"

"浣云也爱绍圣,"我说,"是绍圣太粗心,太疏忽,太不了解女孩子!"拉着宗淇的手,我们向绍圣那边走去:"去劝劝他们吧,这次旅行已经够不顺利了,还要一路吵吵闹闹。"

我们走了过去,浣云在哭,绍圣皱着眉站在一边,不动也不说话。我们正要开口劝解,山里面突然飘来了一阵歌声,声调粗犷而雄厚,咬字十分清晰。浣云忘了哭泣,抬起头来,愣愣的望着那浓密的树丛,绍圣也出了神,宗淇喃喃的说:"听那歌词!是朱敦儒的句子!"

于是,我听明白了,那句子是:"堪笑一场颠倒梦,原来恰似浮云。尘劳何事最相亲?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世间谁是百年人?个中须着眼,认取自家身!"

随着歌声,我们的主人出现了,他肩上扛着猎枪,手里提着三只又肥又大的山鸡。看到了我们,他愉快的举举手里的猎获物,笑着说:"一个早上玩得好吗?我的客人们?你们的运气实在不坏,这山里的山鸡并不多,却给我一下子打到了三只。今天的晚餐又该丰富了!"

我望着这衣着随便,而面貌深沉的男人,他脸上有着慧黠的表情,嘴角又带着他那惯有的嘲讽味道。于是,我明白了,他一定早就在这树丛的某个地方,听到了我们全部的谈话和争吵,至于那支歌,他是有意唱给我们听的。

"好,来吧!我们应该去准备午餐了,你们来帮忙怎样?希望你们的烹饪技朮能够比昨天进步一点!"我们的主人愉快的说着,领头走向了山谷的小屋。

午后,我们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搬到小屋外面来,让她晒晒太阳。绍圣和宗淇到溪边去勘察了一下水势,回来报告水已经退了很多。我和浣云搬了凳子,坐在女主人的身边,静静的享受着山里的阳光和下午。厨房中,山鸡已经去了毛,剖了肚子,炖在炉火上,香味四溢。

"她曾经是个很好的厨子。"我们的主人说,双手抱在胸前,两眼深深的凝视着他的妻子。

"尤其会做莲子羹,是吗?"浣云冲口而出的问了句,她立即发现了失言,却张着嘴无法把这句话收回去。

我们的主人锐利的盯着我和浣云,我横了横心,还是招认的好。

"抱歉,"我说:"我们无意间看到一本雅泉杂记。"

他的身子动了动,浓眉微蹙,然后,他低低的说:"是吗?你们看了?写得不坏,是不是?她在文学和艺朮方面都有些天才,她最大的错误是嫁给了我。"

"她怎幺会嫁给你的?"浣云问。

"因为我追求她,她那年只有十八岁。"

"你追求她,为什幺婚后又对她不好呢?"我接口问。

"我追求她的时候并不爱她,娶了她之后也没有爱她。"

"那幺你为什幺要追她?"

"因为追求她的人太多了,她是沉阳城中著名的闺秀,我好强,认为追不到她不配做英雄。"他苦笑的抬起头来,望着我和浣云:"怎幺?你们想探索些什幺?"

"不,没有什幺,"我说。"仅仅是好奇。"望着雅泉,我可以想象十八岁的她是副什幺样子。她嫁了一个她爱的男人,而那男人却从没有爱过她,多幺凄苦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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