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了一杯咖啡,放下两块方糖,她用小匙在杯里搅动,褐色的液体跟着小匙的转动而旋转,数不清有多少涟漪,多少洄漩。每一个涟漪和洄漩里都有他的微笑,和他的眼睛。最初打动她的也就是那对眼睛!深沉、含蓄、脉脉如诉……她凝视那转动的液体,上升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有一片阴影遮在她的头顶上,她茫茫然而下意识的抬起头来。一剎那间,她的手震动,而咖啡杯几乎翻倒,那对眼睛!深沉、含蓄、脉脉如诉……正静静的望着她。
"你不介意我坐在你旁边吗?"
那个男人轻声的说,怕惊吓了她似的,带着一脸的歉意。
灰色的夹克和深色的西服裤,是街头曾经相遇的那个人!她错愕不语,他已经坐了下来,侍者送来了一杯咖啡,她瞪视着他,看他倾进了牛女乃又放下三块方糖,和"他"的习惯一样,"他"最怕咖啡太苦。
"对不起,"他说:"希望不会打扰你,我只坐一会儿,这儿的生意太好,没有空位子了。"
她继续瞪着他,这个男人有一对"他"的眼睛,岂不奇怪?"没有空位子了!"她知道这理由的牵强,街头一次相遇,这儿二度重逢,她不相信"偶然",她明白他是在跟踪她。男人,似乎都对单独行动的女性感兴趣,她把"孤独"二字明显的背在背上,给予了他跟踪的兴趣。她讨厌这种在大街上追逐女性的男人。但,他有一对"他"的眼睛!
唱机里在播放着德伏扎克的"新世界交响曲",柔美的乐声像秋夜的风,清幽而带着凉意。思薇斜倚在她的角落里,像一只容易受惊的鸟,戒备的等待着身边那位男人的开口。她知道那一套,先是搭讪,继则邀请。但,他什幺都没说,只微锁着眉头,不时的看她一眼。他的眼神使她颤栗,那样深深的、脉脉的、望进人的心灵深处去!"他"的眼睛!她深吸了口气,不安的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又神经紧张的颤抖着把杯子放回原处。杯子放进碟子的一剎那,他突如其来的开了口:"你喜欢他吗?德伏扎克?"
她一惊,咖啡杯"叮"然一声落进碟子中,一滴咖啡溅出了杯子,跳落在她的风衣上。她再没想到他问的不是她的姓名,而是对音乐家的喜爱,又是那样突兀的冒出来。他转头望着她,一块男用的大手帕落在她的膝上,他为她拭去了咖啡的污渍,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她,带着股恻然的温柔说:"对不起,没想到会惊吓了你。"
她眨动着睫毛,牙齿紧咬着嘴唇,神经质的想哭一场。她的霈远渡重洋,从此而逝,这人却像霈的幽灵。闭上眼睛,她又深吸了口气,在心中默默的对自己说:"你累了,思薇,三天以来,你使自己太疲倦了,你应该回家去好好的睡一觉。"把咖啡杯推远了些,她试着要站起身来,轻声的说:"请你让一让,我要走了。""允许我送你回去。"
那男人不出她意料的说了。但他的神情显得恳切而坦白,似乎这请求是十分合理而自然的事。
"不。"她很快的摇摇头。
他望着她,眼睛中有一抹担忧。这使她又幻觉的感到这并非一个陌生的男人。整晚的遭遇弄得她精神恍惚,像要逃避什幺似的,她匆促的站了起来。使她诧异的,是那个男人并不坚持,他微侧着身子,让她走出去,当她要去付帐时,他才说了一句:"你的帐我已经付过了。"
她站住,鲁莽而微带愤怒的说:"为什幺?谁要你付?"
带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怒气,她打开手提包,抽出十块钱,拋在那男人的身上,立即毫不回顾的走了出去。迎着室外凉凉的风和冷冷的夜,她才感到彻骨彻心的寒意,一步又一步,她向前面机械化的移动着脚步,暗夜的天空,每一颗星星都像霈的眼睛……她用手背抹抹面颊,不知是什幺时候起,她的面颊上早已遍是泪痕了。
海滨,秋季的强风卷起了漫天的飞沙,几块岩石倨傲而冷漠的耸立在海岸上,浪花层层飞卷,又急急涌退,整个的海滩,空漠得找不到一个人影。思薇拉紧了风衣的大襟,拂了拂散乱的头发,吃力的在强风之中,沿着沙滩走去。沙是湿而软的,她的足迹清楚的印在沙上,高跟鞋的跟陷进了沙里。跳上一块岩石,她望着潮水涌上来,把那足迹一股脑儿的扫进大海。耳边,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思薇,你像海。"
"怎幺?"
"有时和海一样温柔,有时又和海一样任性。"
"噢,海并不温柔,海是坚强的,蛮横的。"
"谁说海不温柔!你看那水纹,那幺细致,那幺轻柔,又那幺美丽。"
她握紧了衣服的前襟,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眼前的海。言犹在耳,其人何处?潮来了,潮去了,成千成万的小泡沫,在剎那间就破灭了,像她的爱情!走下了岩石,她望着那绵亘的沙滩,他们曾经并肩走过。她也是穿的高跟鞋,他笑着说:"你看到岩石上那些小坑坑吗?都是因为爱漂亮的小姐,穿著高跟鞋走出来的!"
那次,由于高跟鞋的跟一再陷进沙里,她赌气月兑掉鞋子,赤足走在沙上,并且逼他月兑下鞋袜相陪。两组足印绵延的印在沙上,美得像一幅画。她攀住他的手臂,喜悦的念出白朗蒂在《简爱》中的句子:"与我同死,与我同在,我爱人,也被人爱。"
与我同死,与我同在!谁?海浪吗?潮水吗?海是亘古长在的,其它的呢?
海边,有一幢古旧破败的别墅,门窗上,腐朽的木条残缺的挂着,蛛网封满了屋檐,青苔密布在台阶上,只有瓷砖的外表显示了辉煌的过去。他们站在门口,曾好奇的打量着这幢阴森森的空屋,以及那蔓草丛生的断壁颓垣。他揽紧了她,感慨的说:"谁知道这屋子里曾经住饼怎样的人,而今何在?"
她默然,古老的空屋给她过多的感触,正像她初次念到元曲中的句子:"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所有的那份怆恻一样,这青苔碧瓦堆,也一定有他灿烂的一日!在那一剎那,她只希望月圆人久。倚紧了霈,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她暗暗寻思,光辉灿烂的爱情,会不会也有一天变成这样的断壁颓垣?看到她默默寡欢,霈笑嘻嘻的说:"噢!思薇,这是小说里的房子呢!想想看,这篇小说应该怎样布局?有一对情侣,在一个冬日的黄昏,来到海滨度假,突然间,风雨来了,他们看到海边有一幢古旧的空屋……"
"别!霈!"她阻止了他,爱情中不该有风雨,她不愿谈到风雨,也不愿再谈这空屋。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又站到这空屋的前面,往日的预感居然灵验。光辉灿烂的高楼已成坏槛破瓦。用手蒙住了脸,她不忍再凭吊这幢屋子,更不忍凭吊那份爱情。低低的,她啜泣的喊:"霈!霈!这多幺残忍!"
一件衣服轻轻的落在她的肩膀上,有人帮她披上一件外套。她大吃一惊,迅速的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泪眼迷蒙中,她接触到的是一对霈的眼睛!张大了嘴,她神思恍惚的、喃喃的说:"霈,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