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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潮声 第2页

作者:琼瑶

宴会持续到深夜,宾主尽欢?或者。最低限度,她知道主人是得意万分,他已主持了一次成功的艺朮界的聚会。客人们也都酒足饭饱,得其所哉。她呢?当她向主人告辞的时候,可以清楚的感到自己那种恍惚的喜悦之情,尤其,在主人自作主张的说:"罗,你能不能送送赵?"

她望着罗,后者也凝视着她。喜悦在她的血管中缓缓的流动──难以解释的情感,几乎是不可能的。她从没有料到会有任何奇迹般的感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因为她在情感上是个太胆怯的动物。可是,这种一瞬间所产生的喜悦,竟使她神智迷惘。本能的,她心中升起一股反叛的逃避的念头,转开了头,避免再和他的眼光接触,她心底有个小声音在低低的说:"不过是个艺朮商人而已。"

这句话能武装自己的感情吗?她不知道。但,当他们并肩踏上寒夜的街头,迎着冷冷的风和凉凉的夜,她又一次觉得内心的激荡。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不大胆,也不畏缩,似亲切,又似疏远。走了一段,他才问:"能在此地停留几天?"

"三天。"

他不再说话,沿着人行道,他们向前缓慢的踱着步子,霓虹灯在地上投下许多变幻的光影。红的、绿的、黄的、蓝的……数不清的颜色。他说:"我最喜欢三种颜色,白的、黑的、和红的。"

"最强烈的三种颜色,"她笑了。"是一张刺激的画。"

"大概不会是张好画。"他也笑了。

"看你怎幺用笔,怎幺布局。不过,总之会是张热闹的画,不会太冷。"

"你喜欢用冷的颜色,是吗?冷冷的颜色,淡淡的笔触,画出浓浓的情味。"她凝视他,微蹙的眉峰下是对了解一切的眼睛,除了了解之外,还有点什幺强烈的东西,正静静的向她射来。她一凛,本能的想防御,但却心慌意乱。可是在他长久的注视下,逐渐的,那份慌乱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份难以描述的宁静与和平,喜悦又在血管中流动,和喜悦同时而来的,还有一份淡淡的被了解的酸楚。"看你的画,"他说:"可以看出一部份的你,你总像在逃避什幺,你怕被伤害吗?"

"是──的。"她有些犹豫,却终于说出了:"我的'触角'太多,随时碰到阻碍,就会缩回去。"

"触角?"

"是的,感情的触角,有最敏锐的反应。"

"于是,就逃避吗?"

"经常如此。"

他站住,他们停在一个十字街口,汽车已经稀少,红绿灯孤零零的立在寒风穿梭的街头。

"我从不逃避任何东西。"他说。

她知道,她也了解,她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所以,他们是同一种类,因为都有过多的梦想,和太丰富的情感,以至于不属于这个世界。但又不是同一种类,因为他们采取了两种态度来对付这世界,她是遁避它,而他是面对它。在他眉尖眼底,她可以看出他的坚毅倔强。"他不会失败,"她朦胧的想着:"他太强,太坚定,也──太危险。"

危险!她想着,感情上的红灯已经竖起来了,遁避的念头又迅速来临。

"噢,不早了,我要叫车回去。"她抗拒什幺阻力似的说,觉得这话似乎不出于自己的口中。冷冷的街头,却有太多诱人停留的力量。

他望了她一会儿,没有多说什幺,挥手叫住了一辆出租汽车。车上,两人都出奇的沉默,她在体味着这神奇的相遇,他呢?她不知他在想什幺,但那凝思着的眼睛和恍惚的神态令她心动。忽然间,她觉得满月复温情而怆然欲泪。车停了,她机械化的跨下车,他从车内伸出头来说:"明天早上来看你!"

"我──"想拒绝,但,已来不及说出口,车子绝尘而去,留给她的是朦胧如梦的情绪……三分喜悦,两分迷惘,更加上一分激情。

于是,第二天来临了,他们到了海滨。

海边,没有沙滩,却是大片的岩石,嵯峨耸立,高接入云。她仰首看天,灰蒙蒙的天像一张大网,混混沌沌的连海、岩石、她,和他笼罩在里面。她深吸了口气,用围巾束起了被海风任意吹拂的乱发,对他微微一笑。

"真喜欢看到你笑。"

"是吗?"她问:"我不常笑吗?"

"有时笑,笑得像梦,不像真的。"他搜寻她的眼睛,看进她的眼底:"大多数时候,你像是有流不完的眼泪。"

"噢──"她拉长声音"噢"了一声,迅速的把眼光调开,因为莫名其妙的眼泪已经快来了。"别再多说,"她心中在喊:"你已经说得太多了!"是的,说得太多了,被人了解比了解别人可怕!这人已洞穿了你!

海浪拍击着岩石,涌上来又落下去,翻滚着卷起数不清的白色泡沫。茫茫云天,无尽止的延伸,和无垠的海相吻合。

她站在岩石上,迎着风,竭尽目力之所及,望着海天遥接的地方,幽幽的说:"真奇怪,我会选择这个时间到海边来!"收回眼光,她迷惑的望着他:"为什幺?我和你才认识一天,为什幺会跟你到海边来?"

"一天?"他反问,深黑的眼睛盯着她:"只有一天吗?不,我认识你已经很久很久了,否则,昨天我不会参加那个宴会,只因为宴会中有你!你比我想象中更美好。"

"很单纯吗?"

"不,很复杂,很奇异。"

别再说!她凝视着他,为什幺他不是个单纯的商人?为什幺他有那幺高的颖悟力?为什幺他能看穿她?"很复杂,很奇异,"这不是她,是他。梦与现实的混合品,不是吗?他有梦想,却能在现实中作战,朋友们说他是艺朮界的"商人,收集家,和鉴赏家。"他击败他的反对者,屹立得像一座摇不动的山。那样坚强,而又那样细致,细致到能了解她心底的纤维,这是怎样一个男人?"很复杂,很奇异,"是她?还是他?

"哦,看!一个小女孩!"

他指给她看海边伫立着的一个女孩子,他们向她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女孩面前陈列着形形色色的珊瑚和贝壳,正等着游人收买。而偌大的海滨,他们是仅有的两个游人。

她从一大篮小贝壳中取出一粒,问:"多少钱?"

"一角钱一个。"小女孩的鼻尖冻得红红的,不住的吸着冷气。

"买你一个。"她在手提包里找寻一角钱。

"我这里有。"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五角钱的辅币,递给小女孩。

"五角钱五个。"女孩子实事求是,又捧上了四个。

"噢,"她笑了,忽然觉得很开心:"另外四角钱送给你,我只要这一个!"握着那小贝壳,她拉着他走开,高兴得像个孩子,尤其当那女孩捧着四个贝壳,目瞪口呆的望着她的时候,她几乎想大笑了。走到水边,她摊开手掌,那贝壳躺在她的掌心中,光洁细润。米色的壳面上有着金黄色的徊纹,细细的,环绕在贝壳的背脊上,找不着起点,也找不着终点。在阳光下,它微微反射着光亮,像一颗闪熠的小星星。

"你送我的,"她笑着说,彷佛是粒钻石,或比钻石更好的无价之宝,"小小的贝壳!"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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