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雅筑怀了孕,这事再也保不住秘密了,雅筑怀孕之后,就病得很厉害,医生诊断出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我再也忘不了那个晚上,绣琳注视着我的眼光。事情已到这一步田地来,我认为只有向绣琳坦白承认一切,我想,以绣琳一向宽大而不拘小节的个性,或者她能原谅我和雅筑,而加以容忍。可是,事实上是错了。我把一切说出来之后,绣琳愤怒悲痛得不可思议,她冲到雅筑房里,抓住雅筑的衣服,摇撼着她喊:“‘你的心呢?你的心呢?把你的心拿出来给我看看!我要知道你到底是有心还是没有心。把你的心拿出来,我亲爱的小妹妹!’“雅筑只是哭,从头到尾的哭,我介在她们之间,不知所措。不过,我也有种侥幸的想法,认为让绣琳发一顿脾气,可能可以减少她的愤怒。但是,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她走了,她留下了皓皓,抱走了刚满半岁的女孩。同时,她留了一个简单而残酷的纸条,上面潦草的写着:
“‘我养一只狗,它知道对我友善,
我养一个白痴,她也知道感恩。
而这次,我养了一个人
——没有心的人
——她却咬了我一口。
这一生,我希望不再见到你们,如果有机会再见面,除非是向你们讨还这笔债!
绣琳”
“她走了,我们曾四处寻找,各方面打听,却再也没有找到她。”罗教授再一次的停顿,我的泪珠从睫毛上跌入火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室内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窗外的风大了,月亮仍然很亮,窗玻璃上有个阴影晃了一下,同时有一声叹息。是谁?那传说中的幽灵吗?我凝视着窗子,树影摇动着,风在呜咽——是我神经过敏。掉回眼光来,我看着罗教授,他看着炉火,火映红了他的脸,他的眼光深沉寥落。“我知道绣琳的个性,她这一走似乎再也不会回来了。雅筑经此打击,立即旧病重发,她神志昏乱,整日喃喃的向人说:“‘我是没有心的,你知道吗?我是个没有心的人!一个没有心的女人!’“我请医生治疗她,她好了,抓住我的衣服一再哭着说:
“‘我不是存心要抢你,我是情不自已!请别离开我!请别离弃我!’”“我已经失去了绣琳,不愿再失去雅筑,我善待她,爱护她,也照顾她。不久,她也生了一个小女孩,为了纪念我所失去的那个女儿,我让这新生的婴儿顶替了另一个的名字——皑皑。”他望着皑皑:“这就是你。”又望着中□说:“那张照片里的是头一个皑皑——也就是忆湄。”一段沉默。他又说了下去:“从此,雅筑的病时愈时发,任何触起她回忆到绣琳的东西都会让她发病。我送走了绣琳所乐养的小动物,独独留下嘉嘉,因为那是个无法独立生存的女人,是绣琳下过一番工夫教育的,我不能送走她。我们一直住在重庆,一九四九年,到了香港,曾经打听到绣琳一些消息,知道她已经改嫁。五年前,到了台湾。然后就直到去年,收到绣琳一封信,说女儿已长成,而她将病逝,要我们照顾那孩子,支持她到大学毕业。收信之后,我立即托人调查全省的人名,想找出江绣琳其人,还没等我找到,而你——”他注视我:“已经来了。”
我啜泣着,用手帕拭去了泪,新的眼泪又来了。我无话可说,在泪雾之中,我看到的是我那可怜的妈妈,长期挣扎于贫穷和疾病之中,那么困苦,那么艰难,到生命的末期,还不肯把这一段历史告诉我!噢!我的母亲!我的母亲!
“这之后的事,不用再说了,”罗教授放低了声音说:“我想,你们都了解了。皓皓!你不认认你的妹妹吗?她和你是同父同母所生,你们有一个很伟大的母亲。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反对你们太接近,皓皓的自作多情和风流自许,比我年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雅筑,她实在被忆湄所惊吓,她一直以为,你是代替你母亲,来向她讨还那笔债的!但,忆湄,她不会伤害你,她一直是个胆小而善良的小东西。将近二十年来,她受着内心的谴责和折磨,她怕你!又愧对你!想对你好,又本能的抗拒你,再加上她的病,就造成种种变态的行为。她——以为你是有意争取中□,她实在不知该怎么来对你!”
我泣不成声,我不管罗教授和罗太太——罗太太!她是“罗太太”吗?——我也不管皓皓和皑皑,我心中只有妈妈,我那可怜的妈妈!在这整个故事中,她是个无辜的牺牲者!她有什么过失?该半生困顿?因为她救助了一个将送命的女孩子!我想起我们的生活,贫苦、挣扎,那破旧的小屋,那简陋的三餐,和妈妈的病!假若不那么苦,她怎么会那样年轻就离开人世?这世界多么不公平!
“今天,”罗教授又说:“我把这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了你们,不管你们作怎样的想法。对我,对雅筑,作怎样的看法。我只希望表明一点,我有个失去的女儿,现在,她回来了!不是个投奔的孤儿,是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在这个家庭里,她有她的身分和地位——我希望,皓皓,你重新来认识你的妹妹。皑皑,你也来认认你的姐姐……”
罗教授的话没有说完,皓皓站了起来,他站得很急,带翻了椅子。接着,他就纵声狂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刺激而可怖,一面笑,一面喘息的说:
“哈哈!怎样荒谬的事情!忆湄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一个漠不相关的女人,我竟把她当作母亲!炳哈哈!”他笑得前俯后仰。“爸爸!这是怎样一个疯狂的世界?”
眼泪从他的眼眶中跌落,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皓皓流泪。他踢开椅子,大踏步的对门外走去,迅速的消失在门外了。
皓皓刺激了我,站起身来,我望着罗教授,泪水在我面颊上奔流,我哭着喊:“不!不!不!我不要做你的女儿!我不是你的女儿!罗家给过我什么?你又给过我什么?我和妈妈困苦的生活,你却和那个女人逍遥自在!这世界太不公平!你们该受罚!懊受罚!我不要做你的女儿!永远不要!”
“忆湄!”罗教授叫。“你再也唬不到我,我要离开这儿!永远离开!我恨你们!你和那个女人!那个没有心的菟丝花!”
我哭着跑出门外,我选错了门,跑进入饭厅。我听到罗教授在我身后狂吼狂叫,我神志昏乱,头脑不清,只知道心碎神伤,而急于逃避。我跑进了花园,后面有人在追我,狂叫着我的名字。仓卒中,我无目的的沿着小径向前面疾冲,一面冲着,一面哭着,泪水使我看不清东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向何方,直到树木的阴影遮住了月光,而树叶拂过了我的面颊,我才知道我已经跑进了那小树林。风在树木间低幽的呜咽,幢幢的黑影如同妖魔鬼怪,我慌乱的在树丛中乱冲乱撞,头脑里更加昏昧不清。然后,我撞到一件物体上,那东西立即荡开了,我站住,喘息的望着地下。月光从树隙中漏入,地上有一双女性的白色绣花拖鞋,我迷茫的瞪着那双拖鞋,脚像生根般的不能移动。接着,那件荡开的物体又荡了回来,碰到我的身上,我看过去,触目所及,是一双人脚!顺着人脚向上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尸,正赫然的吊在那棵缠着菟丝花的松树上!我恐怖的大叫起来,我的叫声在夜色中尖锐的响着,然后,我昏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