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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菟丝花 第40页

作者:琼瑶

雨滴敲击着玻璃窗,声音单调而落寞,室内渐渐的昏暗了。炉火已熄灭,空气冰冻了起来,我坐着。在麻木的脑子里,不断的出现着两个问题,像幻灯字幕般一再映现:

“走?不走?”“走?不走?”“走?不走?”除了这个问题之外,我还有个更困惑的问题:

“他们是欢迎我?还是讨厌我?”

天黑了,彩屏来敲我的门:

“吃饭了,小姐!”“我不想吃,”我说:“不吃了!”

彩屏走了,我又继续坐着。然后,门开了,中□大踏步的走了进来,电灯一下子大放光明,我眨着眼睛,不能适应突来的光线。中□审视着我:

“怎么回事?”他问:“我一回家就听到彩屏说起,罗太太又发病了吗?”我点头。“你怎么了?”他皱拢眉头:“忆湄,你苍白得像个鬼!”走近我,他托起我的下巴:“你的眼睛那么奇怪,忆湄,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你像个迷了路的孩子!”

我是个迷了路的孩子吗?我是的。谁带我回家?我的家又在哪儿?扑进了中□的怀里,我用手臂圈着他,这是我唯一的亲人和知己!我轻声的喊:

“噢!中□!噢!中□!噢!中□!”

于是我哭了起来。

第十五章

我不知道,谁会有突然失掉了自己的感觉?我就失去了自己。我说“失去自己”还不能完全表明我的感觉——不止于“失去自己”,而是骤然之间,发现将近十九年来你所认识的那个孟忆湄,几乎是根本不存在的,你的背景、身世,一切都变成了谜。我是个最不善于分析的人,而中□却是个最善于分析的人。当我把所有发生过的事向他细细叙述,而他仔细思想之后,我发现自己陷进一团浓雾里了。

火,已经重新燃了起来,屋子里散放着懒洋洋的暖气。中□和我面对面的坐着,中间是炉火。夜已深了,他的手握着我的手,他的眼睛凝视着我的眼睛。他那两道挺直的眉毛微锁着,思想的马又在他脑中疾驰了。许久,他沉思的说:

“但愿我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我迷惑的说:“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名叫孟忆湄,今年将近十九岁。”

他摇头。“没有这么简单,你不是你,忆湄,你不是单单纯纯的孟忆湄。”他用手支着额,苦苦思索。“忆湄,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吗?”“很模糊,”我说:“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人,身体很坏,常年累月的生病,整天躺在病榻上看书,妈妈常说他是书呆子。”

“你长得像你父亲吗?”

我指指墙上的全家福照片。

“你看呢?”“我看不像。”他摇摇头:“忆湄,我有个大胆的假设。”

“什么?”“不过是假设而已,”他说,深深的望着我。“我说出来,你不要太吃惊。我的假设也并不见得对,但可以解释许多疑点。”“你说说看!”他握紧了我的手,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罗教授是你的父亲!”

我惊跳。叫着说:“胡说八道!”“别激动,”他说,“冷静的想想,你会发现我的假设不是没有道理的。你说过,你母亲个性很强,却把你托付给罗教授,如果没有一份特殊的关系,她怎么能确定罗教授一定会收容你?这是第一点。罗太太对你,显然有些敌意,从许多事件上都可以看出来,而你又常引起她发病,原因何在?她一定知道你的身分,而她有种潜意识的嫉妒,不止对你,还有你母亲,这是第二点。皓皓下了苦心追求你,罗教授显然也欣赏你,以父子之情,他应该促成你和皓皓,但他没有缘由的阻扰和反对,为什么?可不可能你和皓皓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这是第三点……”“别说了!”我打断他:“照你这样分析,我母亲是罗太太的好友,而与罗教授有了暖昧,生下了我,至于我那个父亲,只是名义上的,是吗?换言之,我是个私生子,罗教授对我没有负上责任……”“或者,是你母亲不愿让他负上责任!”中□插嘴说。

我沉默了,这倒很合乎妈妈的个性,带着一个私生的女儿悄然离去,等到自己的生命已将结束,再把女儿还给那个父亲。我咬着嘴唇,连打了两个寒噤,只因为这“假设”的可能性太大!而我,百分之百的不愿接受这个可能性!站起身来,我在室内无意识的兜了一圈,然后停在中□面前,大声的说:“无稽之谈!我告诉你,完全是无稽之谈!你在编小说了!”

中□凝视了我几秒钟,说:

“有时,你很能面对现实,有时,你又喜欢逃避现实!”

妈妈也说过类似的话!我想,人都有同样的毛病,对于自己不愿接受的现实,就加以逃避或拒绝。我勉强的说:

“可是,中□,你并没有证据,这仅仅是你的猜测而已!”

“不错,”中□说:“这只是猜测。不过,我想,给我一点时间,我或者可以找到一些证据……”他沉吟片刻,抬起头来说:“罗教授喜欢把所有的东西,往书房里那些大橱的抽屉里塞,那里面有没有可以证明你身世的东西?罗教授和罗太太一定都不希望你知道你自己的身世——我是说如果你是罗教授的女儿的话——那么,今天罗太太的到书房去,是不是也想找出这些东西而加以毁灭,凑巧你也去了,她只好躲起来,同时窥探你的动机……”“中□,”我的不安加深了:“你的侦探小说看得太多了,再说下去,你会说罗太太是在装疯,而目的是想谋杀我了!”

中□紧紧的盯着我。“无此可能吗?”他问。

我悚然而惊。“中□,”我叫:“你别吓我!”

中□站起身来,从我身后抱住了我,把我揽在他的胸前,他的下巴贴在我的鬓边,温和而恳挚的说:

“听我说,忆湄,我不想吓唬你。可是,我要你提高警觉,人生有许多事是我们根本想不到的。罗太太确实是个神经不太正常的人,在你来之前,她也常发病,所以她的神经病不会是伪装。可是,自从你来之后,她似乎越来越怪,今天居然会疯到要掐死你,使我大惑不解。不过,她既然神经不正常,你就无法预料她会做出些什么事来。所以,忆湄,听我讲几句,尽量的避开罗太太,同时,晚上睡觉的时候,别忘了锁门。你是从不记得锁门睡觉的,记得那天你和罗太太谈菟丝花和劲草的深夜,我在门外偷听的事吗?老实说,那夜我就是听到罗太太的脚步声向你的房间走,我不放心,跟踪而去的。我一直有种恐惧……”

我寒颤了,说:“噢,中□,你别胡扯,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中□放开我,坐回到椅子上,叹了口气说:

“我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但愿——一切都是无稽之谈!”

我也坐回到他的对面,低头注视着炉火,一块新燃着的炭有了烟,我细心的用火钳拨了出来,用灰把它掩遮,以免烟雾熏了眼睛。我的背脊上一直凉飕飕的,像有个小虫子在爬,说不出来的一股不自在,好半天,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然后我下意识的在炭灰上划着字,一面低低的说:

“我真想搬出去,我真不想住在这儿。我投奔到这儿来就是一个错误。”“是吗?”中□的语气有些特别。我抬起眼睛来,他正在注视着一张照片,是那张皑皑的婴儿照!把照片放进他的口袋,他说:“你应该来,忆湄,否则,我如何能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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