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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菟丝花 第18页

作者:琼瑶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回过头去,我望着月光斜斜的地面,找寻自己的影子,不错,我的影子正颀长的投在地下。短发零乱的头和长长的睡衣,全像复版印刷般投射在地面上。我的目光从自己的影子上移开,猛然间,我觉得心脏往下一沉,接着冷气由心底向外冲,而全身的皮肤都冒起了鸡皮疙瘩。地上不止我一个人的影子!在距离我两三码外,另一个人影也清晰的印在地面上,长衣,长发,是个女性!

我愣了约两三秒钟,那影子一晃,倏然消失。我迅速的抬起头来,夜风低回,花树迷离,四周没有一个人!我本能的退后了两步,这才发现,我正停留在小树林的外面,自从知道树林中有闹鬼的传说后,我一向避免在晚上走近这树林,今夜是什么鬼促使我走近了它?我回转身子,向屋子的方向走,不管我所看到的影子是人是鬼,我决定还是避开为妙。

“唉!”一声深长的、绵邈的叹息随着夜风传进我的耳鼓,我的汗毛跟着这声叹息一起直立了起来。我停住,侧耳倾听,下意识的想着:“是皓皓,他又来和我开玩笑了!”于是,我鼓足了勇气,猛然回头,我的目光迎了一个空,月光凄白,花影满园,飒飒的风声中杂着蟋蟀的低鸣。我的背脊上凉飕飕的,发根都冒着冷气,重新举步,我不由自主的加快了步子。

“唉!”又是一声叹息,我已清晰的辨明是发自树林里,而且,这是个女性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震颤。深沉、幽冷、而凄迷。我的心脏狂跳了起来,恐怖感迅速地征服了我,我的四肢冰凉而冷汗涔涔了。一当恐怖的念头滋生,就觉得四周都阴风惨惨,树影花影,全变成了鬼影幢幢。放开脚步,我由快步的行走转为狂奔,奔跑中,我敏感的感到四周都是叹息声,我幻觉有个披头散发的吊死鬼正紧跟在我的身后……我一口气奔上台阶,窜进了饭厅里,明亮的灯光温暖的迎接着我,我停住,望着那被关在玻璃门外的夜色和月光,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咳!”一个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我倏然一惊,掉过头来,是披着一肩柔发的皑皑!我把手压在心脏上,我想,从衣服外面都可以看到我心脏的跳动。模到一张椅子,我身不由己的坐了下来。皑皑瞪视着我,问:

“你怎么了?你的脸色那么白!”

“哦,没有什么,”我摇摇头,仍然不能控制自己微颤的声调。但我不愿让皑皑他们笑我的胆怯。而且,那人影啦,叹息啦,也可能是出自我的幻觉。

“你到那儿去的?”皑皑问,研究的望着我。

“树林边。”我轻轻的说,回视着皑皑,想看看她的反应,对于鬼的传说,她知道几分?

“你去树林边?”她睁大了眼睛:“你看到了什么吗?还是听到了什么?”“有一个女人的影子,长头发,长裙子。但是,我没有看到人,只听到叹息的声音。”

皑皑看来毫不惊奇,她点了点头,说:

“是她。”“是谁?”我问。“那个吊死的女人。”“不!”我直觉的抗议:“我想那不是鬼,那是人!”

“人?”她对我冷笑:“是那一个人?这屋子里只有两个长头发的女人,我和妈妈,我在这儿,妈妈在楼上,那么,她是谁?”我打了个冷战。“你也见到过吗?”我问。

“没有。”她摇头:“李妈说常常听到她叹气。不过,我相信鬼魂,我知道她在那儿——在树林里。她一定死不瞑目,月光下,是她徘徊的好时光。”

“你们都相信她的存在?”

“当然爸爸不会相信,五年前,我们刚来台湾,爸爸想买一幢有花园的大房子,刚好这栋屋子贱价求售,爸爸就买下来了,后来才知道,卖得如此便宜,就因为它闹鬼。但是,爸爸斥为无稽之谈。”“这个女人——为什么要上吊呢?”

“谁知道!”她耸耸肩。“听说因为她的丈夫爱上了别人,总之,是为了恋爱吧!”我沉思的望着窗外,想像着那因情而死的女人,回忆着我所听到的叹息,和我所见到的黑影,不禁又接连打了两个冷战。如果那真是一个鬼魂,天知道她会做什么?她是不是也有思想和?她是不是有作祟人类的能力?再有,她也有形体吗?否则,怎会有黑影?

“你怕吗?”皑皑问,凝视我,她冷静的脸上有一丝微笑。我隐隐的感到,她似乎因为我的胆怯而觉得开心。

“有人说,”她又开口了。“吊死的鬼魂是无处可以栖身的,那么,这个鬼魂可以在黑夜中到任何地方,例如现在,她可能就在我们的窗子外面。”

我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静静的回视她。

“你想吓唬我吗?皑皑?”

“别告诉我你不害怕,”她冷笑着说:“我知道你已经害怕了。你玩过一种游戏吗?叫做请碟仙。”

“我听说过,”我说:“是不是用一个盘子,倒扣在一张纸上,碟子上画上箭头,纸上写满各种不同的字,然后由三个人各用一个手指顶在碟子上,请来了碟仙,碟子就会自己移动,可以问各种问题,碟子停止时,箭头所指的字,就是答案。对吗?”“不错。”她点头:“有一次,我曾经和哥哥还有中□,一起请碟仙,我们把这位女鬼请来了。”

“真的吗?她说了些什么?”

“她用箭头指示了四句话。”

“四句什么话?”我的兴趣提了起来。

皑皑注视着我,大眼睛乌黑深邃而清亮,她停了片刻,幽幽的念出四句话来:“魂魄缥缈,无处可依,欲寻旧情,唯恨绵绵。”

“真的?”我问:“这有些叫人难以置信!”

“你不信吗?你可以问中□,那天晚上在下雨,我们就在这间屋子里请的,围着吃饭的桌子,彩屏在一边侍候我们。我作的祷告,她来的时候,先有一阵阴风,门窗全都格格作响,彩屏吓得发抖……”她的话没说完,一阵风来,窗棂摇撼作声,那两扇玻璃的弹簧门被吹得开阖不止。我惊跳了起来,瞪视着一无人影的门口,皑皑笑了,安静的说:

“你怕了,是吗?别在意那风,报上登过,今年的第一个台风已经接近本省了。”说完,她转过身子,向楼上走去,我不愿单独停留在这间空荡荡的饭厅里,尤其刚刚那阵风来得怪异,我竟怀疑那鬼魂已经走进了这房间。紧跟着皑皑,我也上了楼。我和皑皑在我的房门口分手,我觉得皑皑望着我的眼神有些特别——带着几分轻蔑和嘲弄。关上房门,我坐在床沿上,才忽然想起,假若今晚我所看到的黑影是皑皑呢?长发,长裙(皑皑穿着的是件长的睡袍),她的哥哥曾经吓过我一次,她为什么不可能也吓我一次呢?她尽可以装出几声叹息,然后从柏树夹道的小径走进罗教授的书房,再从书房走到饭厅,先我一步抵达,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可是,她又为什么要吓唬我呢?目的何在?她并不像她哥哥那样爱开玩笑,而且——她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我可以肯定这一点。那么,我今晚所见到的真是鬼吗?真是那个上吊而死的女人的阴魂吗?

一阵冷风吹在我的脖子上,我再一次惊跳,窗子被风吹开了,我站起来,走过去拴好了窗子,把上下的铁栓都扭紧了。拉严了窗帘,我躺上了床,该睡了。但,今晚的遭遇和那些关于鬼魂的谈话使我了无睡意,恐怖感仍然在心头盘踞未泯。我拿起一本中国历史,翻开来,找到近代史部份,喃喃的念:“民国二年,公元一九一三年,国会成立,巴西诸国承认中华民国,正式政府成立,是年,宋教仁被刺于上海车站……”我伸手灭掉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嘴里依旧不停的背诵着民国二年的大事。宋教仁被刺于上海车站,被刺于上海车站,被刺于上海车站……恍恍惚惚,朦朦胧胧,我似乎是睡着了。我睡得非常的不安稳,在枕上翻来覆去。我看到一列列的火车,看到一个男人倒卧在血泊里,而我就站在他的身边,一群人对我包围过来,叫嚣的喊着:“捉住她!她是凶手!她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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