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表同意。“那么,任何人都会有他不同于一般性的地方,也就是说,任何人都有他怪的地方。例如你,你常在不该发笑的时候发笑,常会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哦,”我笑了,脸有些发热:“我有我的道理!”
“每个人都有他自认为合理的‘道理’,就像我的‘博爱’论,可是,在别人眼光里看起来就是‘怪’,就是‘神经’,就是‘没道理’!这样分析起来,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神经病,只是神经的地方,方式不同而已,所以,我常说——”他顿了顿。“说什么?”我问。他笑笑,慢吞吞的念:
“神经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神经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这算什么话?但是,再分析一下,这话还真的颇有道理。我奇怪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妙论,那活泼幽默的个性和暴躁易怒的罗教授有多大的不同!这父子二人实在是奇异的。
我们已经绕进前面院子里了,前面的花园和后面的比起来就小得太多了。我们一边走着,一边热心的谈着话,他是个容易接近的人,“陌生感”已经迅速的从我心头消除,我感到他仿佛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就在这时,从大门边传来一阵罗教授的咆哮怒骂声,罗皓皓侧耳听了一下,就皱着眉说:
“好了,我父亲又在赶我的朋友了,他是个天下最不慈祥和友善的人!他生平最感兴趣的一件事,就是把我的朋友关在门外!”说着,他对大门口直窜了过去,我也紧跟着他向大门口走,走到门边,刚好赶上罗教授把门“砰”然一声阖上,和他的雷霆一般的大吼:“滚!我们这儿没有罗皓皓这个人!”
罗皓皓冲了过去,嚷着说:
“爸爸!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罗教授把他满是胡子的脸凑到他儿子的鼻子前面:“就是这个意思!你在外面乱交朋友我管不到你,可是你别想把你这些狐朋狗党带到家里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朋友是狐朋狗党?”罗皓皓的声音提得和他父亲同样的高:“你自己不爱朋友就不许别人交朋友!一个家庭像一座大坟墓!”“你不满意,尽可以走!”罗教授嚷:“晚上九、十点钟还在外面闲荡,这种年轻人会是好东西?女孩子打扮得妖里妖气,半夜三更找上男朋友的门,简直不要脸!”
“白天找我的人,你也是照样赶呀!”罗皓皓说:“你希望我怎么样?没有一个朋友,也没爱人,一辈子不结婚,做个老怪物,是不是?”“你可以交朋友,但要是正派的人!”
“你把我的朋友一概都得罪了,所有的都赶出去,你怎么知道被你赶走的人里,有没有沧海遗珠的正派人呢?”
我站在旁边,望着这父子二人脑袋对着脑袋,斗牛似的把两个头越凑越近,两人的鼻子都快碰成一堆了,这景象奇妙而怪异,罗教授吹胡子瞪眼睛,罗皓皓则脸红脖子粗,两人都大有把对方吃下去才甘心的样子。可是,论起吵架的技巧来,显然罗皓皓比他的父亲高了一着,罗教授只会穷嚷穷叫,罗皓皓则每句话都有些份量,常使他父亲答不上辞。罗教授更加激怒了,他暴跳如雷的狂喊:
“我断定你那群朋友里没有一个好东西!我断定!”
“好!”罗皓皓说,突然伸手把我拉了过去。“你曾经把忆湄也关在门外,问都不问清楚,你相信你的眼光,那么,你只凭一眼就断定忆湄也不是好东西了?”
罗皓皓这一手完全出乎我的意外,显然也很出乎罗教授的意外。看到了我,罗教授愣住了,他慢慢的站直了身子,瞪视着我的脸,半天,才蹙着眉问:
“你怎么也在这儿?”“我——”我说:“我本来就在花园里。”
“我们在散步,谈天,和赏月。”罗皓皓冷冷的加了一句。
“散步?谈天?你和皓皓?”罗教授盯着我问,带着股不信任的神情,仿佛我和罗皓皓一块儿散步是件不可思议的怪事。“是的,”我说:“我们谈了好一会儿。”
罗教授突然的暴怒了,他对我伸过头来,嚷着说:
“你!不学好!”我愕然。难道他竟如此讨厌他的儿子?父子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怎么可能如此仇视呢?而且,说实话,我很欣赏皓皓,他有他的一份可爱。幽默、愉快,微微有些玩世不恭,这些,都不能算是缺点呀!年轻人爱交朋友,这也是很正常的事。罗教授未免责人太苛了!我为皓皓不平,再说,我既然住在罗家,和皓皓谈谈天,散散步,就是“不学好”吗?这不是有些言之过重?于是我带着几分反抗的情绪,低声的说:“我和皓皓谈得很愉快,他很温和,又很会谈话,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好呀!”罗教授的鼻子差点撞到我的鼻子上,他跳着脚说:“你是个笨蛋!大笨蛋!笨!笨!笨!”他猛然停住,用手揉着鼻子,眼睛奕奕的瞪着我,喉咙里叽哩咕噜的不知在诅咒些什么。然后他对我命令的说:“你跟我来!”
我不敢不从命,跟在罗教授后面,我们向客厅走去。我曾偷偷看了皓皓一眼,他给了我一个安慰而鼓励的微笑,漂亮的黑眼睛温柔的凝视着我。
走进客厅,罗教授并不停留,而把我带进了他的书房里。关上了房门,他在书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拍了拍他面前的另一张椅子:“你坐下!”我顺从的坐了下去。他凝视着我,咳了一声,伸伸脖子。好半天,才说:“我告诉你,忆湄,”他又蹙蹙眉头,用手抓了抓满头乱发,不知所云的说:“你是——是个好女孩。”
我瞪视着他,他到底要说什么?
“你看,忆湄,”他耸耸鼻子,似乎尽量要使语气平和:“我很想帮助你,让你顺利的考进大学。我给你安排一个读书的环境,又叫中□来帮你补习。可是,你,你居然不学好!”
我涨红了脸。“罗教授,”我嗫嚅着说:“我自认没有做错什么!”
“你还说没有做错什么!”他又大吼了起来,吓得我在椅子上跳了一下。但他立即又忍耐下去了,只一个劲儿的在鼻子里哼着气,半晌,才又说:“我告诉你,我期望你好,你该好好的念书,别想交男朋友。皓皓这孩子……是……是……嗯,也不是很坏,可是,嗯,嗯,反正,嗯,他见一个女孩子追一个,嗯,你吗?你是个好女孩……喂!你懂了吗?”
我张大了眼睛,他嗯嗯哼哼了一大串,老实说,我实在没有听懂。他瞪着我,看样子有些懊恼,他又揉鼻子,又蹙眉头,又叽哩咕噜的诅咒,闹了半天,才猛的把头向我一伸,吼着说:“反正一句话!你少和我的儿子接近!知道没有?”
我有些气愤,站起身来,我说:
“您放心,罗教授,我不想给您惹麻烦。我知道,您收容我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一等我考上大学,我就搬到宿舍里去住。我对你们家并无企图,而且——而且——”我憋了半天,终于说了出来:“我一点也没有想要做你家的儿媳妇!你实在不必防范我!”说完,眼泪已经在我的眼眶里打转了。想想看,只因为我无父无母,所以要来受这家人的气!他以为我看上了他的儿子吗?转过身子,我想走出去,但他伸出一只大手抓住了我,他的眼睛看来烦恼而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