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过头来,深深的望着我:
“你很爱诗?”“不见得,我母亲常常念诗,我是耳濡目染,多少受点影响。不过我很没耐心去专攻一样东西,我的兴趣太广泛,又很不愿意受拘束,诗词这玩意儿,必须用全心灵去体会,对我而言,未免太艰深了。”
我们走到了一个石头的长凳前面,他问我:
“坐一坐吗?”我坐了下去,他坐在另一端,把胁下夹的书取了出来,放在膝上。我看过去,是一本“普通心理学”。
“你是学心理的?”我诧异的问。“不,我学艺术。”他说:“可是我对什么都有兴趣,也很喜欢研究心理学。”“你——”我凝视他:“为什么住在罗家?”
“我是罗教授的学生,念了两年地质系,觉得枯燥乏味,就转了系,学艺术。去年刚毕业,在×中学教书,罗教授找我来,住在他家里,教他的女儿画画。”
“皑皑?”我问。“不错!”他点点头:“皑皑的天份很高,是个非常可爱而用功的学生。”我想起皑皑,她那超凡出众的美,和她的冷漠。
“你在这儿住了多久了?”我问。
“一年多。”我沉思不语,四面张望了一下,我的眼光又落回到那本“心理学”上。“心理学记载些什么?”我问:“它能使你明白别人的心理吗?”他把书抱在怀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我,带着股调皮的笑意。“不错!”他说:“例如,我现在就可以分析你的心理。”
“试试看!”我说。“你吗?”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你在想,罗宅的每一个人都出乎你的意料,你奇怪这个家庭的组合:一个脾气暴躁而怪僻的父亲,一个患神经衰弱症的母亲,一双特殊的儿女,还有个白痴的女园丁。再包括那个吃家教饭的我!你觉得这次投奔罗宅是件不智的事,你认为你并不受欢迎,而感到自尊心受了伤,你正在计划,是不是离开罗宅,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更好些。”他对我微笑,把额前的一绺短发拂到脑后去:“有一些对吗?”“噢!”我非常的惊奇,张大眼睛说:“你可以成为心理学的权威了!”他大笑了起来,笑得爽朗而开心。笑完了。他说:
“告诉你,这种分析与心理学风马牛不相及。事实上,心理学完全是一种科学,研究心理学和了解别人的心理是两回事,心理学里面全是些专门性的东西,与医药及人体构造有关,与心理并无太大关系。至于我能分析你的心理,那是非常简单的——一年前,我刚到这儿来的时候,就有你现在这种心理。我想,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一定会有和我当初类似的心理……”“哦!”我也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很简单,不是吗?”他说。
“确实很简单,”我说:“但是,你怎么克服了你自己不受欢迎的那种感觉呢?”他深深的望着我,沉吟了一会儿,表情很奇异。
然后,他站起身来,凝视着我,慢慢的说:
“有一天,你也会克服的。”说完,他望望林外:“我要去给皑皑上课了。”他走了两步,又站住:“你高中毕业了吗?”
“是的,毕业了快一年了,我的学龄很早,因为妈妈病倒了,我就没有考大学。”“要考吗?”我点点头。“预备念那一系?”“噢!我还没决定。”他再站了一会儿,微笑着说:
“人类真奇怪,你觉不觉得?每一个人,同样具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却从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张面貌;每个人都有一样的内脏,骨骼构造,和大脑小脑,却没有相同的个性。至于智慧的悬殊,兴趣的差异,更是一人一个样子,上帝造人,居然不会造出一份重复的来?像你和皑皑,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但是却完全是两种典型。”
我笑了,说:“这就是你研究心理学的原因吗?”接着。我又想起来问:“皑皑难道没有读书?”“她只念了高一,就休学了。”
“为什么?”“肺病,或许还有其他的病。她太孤僻,太不合群,不能适应学校生活,现在她的肺病已经好了,却不愿回到学校去。她兴趣十分狭窄,中学的通才教育不是她所能接受的。”
“换言之,”我说:“她在学校里功课很坏?”
“不错,她很少有及格的功课,除了美术音乐之外。可是,在艺术方面,她又有奇异的领悟力和天才。她的钢琴也弹得很好。对于这种有偏才的孩子,中学教育实在是一种新伤!”
“你很为她不平?”“确实。她是个——”他深思了一下。“很特殊,但很可爱的女孩子。”我想着皑皑,没有人会认为她不可爱,“美丽”实在是件好东西。上帝造人的确奇怪,同样用眉毛眼睛鼻子来构造,怎样会有妍丑之分?“噢!”他大发现似的说:“我要走了,你可以继续散散步,林子里很阴凉,又有风。好!再见!孟小姐!”他走到林子口,回过头来,对我爽朗的一笑,再说:“和你谈话,是一件最愉快的事,你有一副很清醒的头脑。”
我坐在那儿,目送他颀长的身子消失在林木之外。用双手抱着膝,我靠在一棵叫不出名字来的大树上,静静的沉思起来。风在林梢静静的摇撼,好几片落叶飘坠在我的裙子里,我拾起了一片心形的叶子,女敕女敕的浅绿色,带着淡淡的清香。我把叶片放在鼻尖上摩擦,我喜欢叶子的那股香气。然后,我听到有脚步声,悄悄的,缓缓的向我移近,我回过头去,是嘉嘉!她站在我身边,用一种特殊的神态望着我,那不像个白痴的眼神!她定定的盯着我看,似乎在努力的思索和回忆。我拍拍身边的位子,对她鼓励的笑笑,说:
“你坐吗?嘉嘉!”她那痴痴的笑容又浮了上来,转过身,她又悄悄的走开了,一面走过,一面嘴里喃喃的,低低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只听清片段的几个字:
“她说……她喜欢的……她叫我管花……她说你和它们一样,没有照顾……活不了……”
我又独自坐了一会儿,腕表上已经快到十二点了。站起身来,我抖落了身上的落叶,缓步走出了树林。阳光正灼热的照射在花园里,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朵亭亭的伸展着枝子,绽开的花瓣正欣欣然的迎着阳光。我走到花坛旁边,摘下了一朵浅蓝色半开的小花,我不知道这花的品种,但那细碎的花瓣别有股娇柔的韵致,拿着花,我跨上台阶,推开玻璃门,走进了房间里。一瞬间,我愣住了。起先我到花园里去的时候,是从饭厅中出去的,但,我现在走进的房间,却并不是那间饭厅!这是间光线幽暗的房间,因为我刚从明亮的太阳底下走进来,一时竟有些目光模糊,接着我就看出这房子所以幽暗的原因,除了我的入口是玻璃门之外,这间屋子有两面都是大的玻璃柜,里面陈列着许多希奇古怪的石头,另一边有一扇小门,藏在一大排书架之间,整间屋子居然没有窗子!我好奇的左顾右盼,然后,我发现罗教授正坐在一张大书桌后面,全神贯注的注视着我。“哦,罗教授!”我说:“对不起,我想我走错房间了!”
他仍然注视着我,在那堆茅草般的须发之中,那对闪烁着异样光彩的眼睛看起来是奇怪的。
由于他没有答话,我感到微微有些窘迫,再望了这屋子一眼,我断定这是罗教授的书房,看情形,我的贸然撞入使他着恼了。“对不起,”我再道了一次歉,向门边退去:“好抱歉我打扰了您!”“别走!”他忽然说话了:“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