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版登入注册
夜间

幸运草 第19页

作者:琼瑶

我看著阿德,所有的怒火又转变了发泄的对象,我跳著脚大骂起来:“你是什么人?你管我?我知道了,你也是一份!你也参加了这个阴谋!你们全合起来陷害我!阿德!敝不得那天晚上你敢吻我,原来你有鹃姨做后盾!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你们!”我这一棍立刻把阿德打昏了,他寒著一张脸喊问:

“你说些什么鬼话?什么阴谋?”

我一跺脚,向室外冲去,鹃姨大叫:

“小堇!别走!”“我要回台北去!”我哭著喊:“我马上回台北去!我不要在这里再停一秒钟!”我冲进我的房内,一面哭,一面把衣服胡乱的塞进旅行袋内。阿花在门口伸脖子,却不敢走进来。提著旅行袋,我哭著走出房门,哭著走到那黄土路上。烈日晒著我,我忘了拿草帽,汗和泪混成一片。我一面走,一面颠踬,头越来越昏,口越来越干,心越来越痛。一块石头绊了我一下,我差点儿栽到路边的田里去。拖著那旅行袋,我步履蹒跚,神志昏乱。终于,我跌坐在路边的草丛中,用手托住要裂开似的头颅,闭上眼睛休息,我慢慢的冷静了一些,慢慢的又能运用思想了。我开始再回味妈妈的那封信,痛楚的感觉就更深了,还不止是发现了我自己那不名誉的身世,更由于妈妈所分析的端平,这使我认清始终就是我在单恋端平,他没有爱上我,只是要和我玩玩。我知道这是真的,但我不愿意承认这是真的,这事实像一把刀,把我的自尊心砍了成千成万的伤口。我就这样茫然的坐在路边,茫然的想著我的悲哀,直到一阵狗吠声打断了我的思潮。

威利对我跑了过来,立即往我身上扑,嗅我,在我身上揉擦它的头。我寂然不动,然后,我看到板车的车轮停在我的面前,我抬起头,阿德正跨在车座上,他跳下车来,一个水壶的壶口送到了我的嘴边,我机械化的张开嘴,一气喝下了半壶。然后,我接触到阿德冷静而严肃的眼睛,他说:

“上车来!你的草帽在车上,我立刻送你到车站去!”

我站起身,爬上了板车,他站在车边望著我,手扶在车把上,好半天,他说:“再想想看,你真要回台北去?”

“唔。”我哼了一声。他继续望著我,静静的说:

“你来的前一天夜里,半夜三更一个电报,李太太就把所有的人都吵醒,给你整理房间,我从没有看到她那么紧张过,搬床搬东西,一直闹了大半夜,因此,我在车站一看到你,就猜到你是她的亲生女儿,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我咬紧嘴唇不说话,他停了一下,又说:“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没有参加任何阴谋,那晚花圃里的事我向你道歉,我对你来此的事及原因毫不知情,你可以相信我!”

我仍然没有说话,他跨上车,说:

“好,我们到车站去吧!”

板车向车站的方向走去,我呆呆的坐在车上,一任车子向前进行,一面望著那跟著车子奔跑的威利。车站遥遥在望了,我已望到那小镇街道上的青色的建筑,我咬住嘴唇,越咬越紧,我的手心里淌著汗。终于我跳起来,拍著阿德的肩膀说:“阿德,折回去!快!”

阿德回头望了我一眼,车子猛然煞住,他下了车,凝望我,他那严肃的眼睛中逐渐充满了微笑和温情,他的浓眉向上抬,眉峰微蹙,然后,伸出手来,亲切的模模我的手背,说:

“我遵命,小姐。”车子迅速的掉转了头,向农场驰去,速度比以前快了一倍,威利摇著尾巴,在后面猛追。车子戛然一声停在广场上,我跳下车,对鹃姨的房内冲去,鹃姨已迎到门口,用一对不信任的大眼睛望著我,脸色白得像一尊石膏像,我扑过去,叫了一声:“鹃姨!”就一把抱住了她的腰,把头往她的胸前乱钻,泪水汹涌而出。她的手颤抖的搂住了我的头,喃喃的喊:

“小堇!小堇!小堇!”

我哭著,揉著,叫著,最后,我平静了。但,仍然不肯把头从她怀里抬起来,那浆得硬挺的粗布衣服,那股淡淡的肥皂香,是多么亲切,多么好闻!

这天夜里,我在花圃中找到了阿德,他正仰天躺在那金盏花边的草地上,我跪在他身边,怯怯的喊:

“阿德。”“嗯?”“你在干什么?”“不干什么。”他说:“想辞职了。”

“为什么?”“不为什么。”“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我说:“阿德,我并不是真的以为你参加了阴谋……”“别提了。”他不耐的打断我,从草地上坐起来。“可是,阿德……”我望著他,那方方正正并不漂亮的脸,那粗黑的眉毛和阔大的嘴……猛然间,我向他靠过去,我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别走,阿德,”我说:“陪我,我们一起听花语。”他望住我,然后,他的一只手揽住了我的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的响著:“你过得惯乡下的生活?那是简单得很的。”

“我知道。”花儿又开始说话了,我听到了。金盏花在夸赞玫瑰的美丽,日日春在赞扬露珠的清新,大蜀葵在歌唱著月光曲,紫苑在和番红花交友,木槿和吊灯花倾谈,还有变色草正在那儿对蒲公英诉相思……“阿德,”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姓什么,你的全名叫什么?”他发出一串轻笑。“这很重要吗?”他问。

“不,不很重要。”我说:“反正你是你。”

黑痣

若青坐在那儿,像骑马似的跨在椅子上,下巴放在椅背上。她的眼睛静静的凝视著他脸上的某一点,手指机械的拨弄著放在桌上的钢笔。朱沂看了她一眼,禁不住提高了声音,并且警告似的把课本在桌上碰出一声响来,她仿佛吃了一惊,懒洋洋的把眼光调回到课本上。午后的阳光透过了玻璃窗,在桌上投下了两道金黄的光线。

“假如我们在赌钱,”朱沂疲倦的提高了声音:“我们有四粒骰子,每粒骰子有六面,也就是说,有六个不同的数字,从一到六,对不对?现在我们掷一下,可能会掷出多少不同的情形?这个算法是这样,第一粒骰子的可能性有六种……”

若青突然笑了起来,这笑声使朱沂吓了一跳,他抬起头来,实在想不出自己的讲解有什么使人发笑的地方。他望著若青,后者的睫毛飞舞著,微笑的看著他,黑眼睛显得颇有生气,那股懒洋洋的劲儿已消失了,她天真的说:

“你耳朵下面有一颗黑痣,像一只黑蚂蚁。”

朱沂叹口气,坐正了身子,望著若青的脸说:

“若青,你到底有没有心听书?我猜我讲了半天,你根本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假如你不想听的话,我看我们就不要讲算了……”“哦。”若青吸了口气,眼睛张得大大的,像个受惊的小兔子:“我‘努力’在听嘛!”她说,特别强调“努力”那两个字。“好,”朱沂说:“那么我刚才在讲什么?”

“你在讲,在讲……”她的眼光逃避的在桌上巡视著,似乎想找一个可以遁形的地方。忽然,她抓住了一线灵感,抬起了头,眉飞色舞的说:“你在讲赌钱!”

朱沂望著她那满布著胜利神色的脸,有点儿啼笑皆非,他下定决心不让自己被那天真的神情所软化,努力使自己的脸色显得严肃而不妥协。“赌钱?我为什么要讲到赌钱呢?”他继续问。“这个……”她的眼光又调到桌子上去了,一面悄悄的从睫毛下窥视他,等到看出他没有丝毫放松的样子,她就摇摇头说:“我怎么知道嘛!”然后,长睫毛垂下了,嘴巴翘了翘,低低的说:“你那么凶巴巴的干什么?”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单击键盘左右键(← →)可以上下翻页

加入书签|返回书页|返回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