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月考过去了,天气渐渐的热了起来,台湾的气候正和提早来到的春天一样,夏天也来得特别早,只一眨眼,已经是“应是绿肥红瘦”的时候了。江太太每天督促雁容用功,眼见大学入学考试一天比一天近,她对于雁容的考大学毫无信心,恨不得代她念书,代她考试。住在这一条巷子里的同事,有四家的孩子都是这届考大学,她真怕雁容落榜,让别人来笑话她这个处处要强的母亲。她天天对雁容说:
“你绝不能输给别人,你看,徐太太整天打牌,从早到晚就守在麻将牌桌子上,可是她的女儿保送台大。我为你们这几个孩子放弃了一切,整天守着你们,帮助你们,家务事也不敢叫你们做,就是希望你们不落人后,我真不能说不是个好母亲,你一定要给我争口气!”
江雁容听了,总是偷偷的叹气,考不上大学的恐惧压迫着她,她觉得自己像背负着一个千斤重担,被压得透不过气来。在家里,她总感到忧郁和沉重,妹妹额上的疤痕压迫她。和弟弟已经几个月不说话了,弟弟随时在找她寻事,这也压迫着她。爸爸自从上次事件之后,对她特别好,常常故意逗她发笑,可是,她却感到对父亲疏远而陌生。母亲的督促更压迫她,只要她略一出神,母亲的声音立即就飘了过来。
“雁容,你又发什么呆?这样念书怎么能考上大学?”
考大学,考大学,考大学!还没有考呢,她已经对考大学充满了恨意。她觉得母亲总在窥探她,一天,江太太看到她在书本上乱画,就走过去,严厉的说:
“雁容,你最近怎么回事?总是神不守舍!是不是有了男朋友?不许对我说谎!”“没有!”江雁容慌张的说,心脏在猛跳着。
“告诉你,读书时代绝不许交朋友,你长得不错,天份也高,千万不要自轻自贱!你好好的读完大学,想办法出国去读硕士博士,有了名和学问再找对象,结婚对女人是牺牲而不是幸福。你容易动感情,千万记住我的话。女人,能不结婚最好,像女中校长,就是没有结婚才会有今日的地位,结了婚就毁了。真要结婚,也要晚一点,仔细选择一个有事业有前途的人。”“我又没有要结婚,妈妈说这些做什么嘛!”江雁容红着脸说,不安的咬着铅笔的橡皮头。一面偷偷的去注视江太太,为什么她会说这些?难道她已经怀疑到了?
“我不过随便说说,我最怕你们两个女儿步上我的后尘,年纪轻轻的就结了婚,弄上一大堆孩子,毁掉了所有的前途!最后一事无成!”“妈妈不是也很好吗?”江雁容说:“这个家就是妈妈的成绩嘛,爸爸的事业也是妈妈的成绩……”
“不要把你爸爸的事业归功到我身上来!”江太太愤愤的说:“我不要居这种功!家,我何曾把这个家弄好了?我的孩子不如别人的孩子,我家里的问题比任何人家里都多!案亲可以打破女儿的头,姐姐可以和弟弟经年不说话,像仇人似的。我吃的苦比别的母亲多,我却比别的母亲失败!家,哼!”江太太生气的说,眼睛瞪得大大的。
“可是,你有一群爱你的孩子,还有一个爱你的丈夫,生活在爱里,不是也很幸福吗?”江雁容软弱的说,感到母亲过份的要强,尤其母亲话中含刺,暗示都是她使母亲失败,因而觉得刺心的难过。“哼,雁容,你太年轻,将来你会明白的,爱是不可靠的,你以为你爸爸爱我?如果他爱我他会把我丢在家里给他等门,他下棋下到深更半夜回来?如果他爱我,在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会一点都不帮忙,反而催着要吃饭,抱怨菜不好?你看到过我生病的时候,爸爸安慰过我伺候过我吗?我病得再重,他还是照样出去下棋!或者他爱我,但他是为了他自己爱我,因为失去我对他不方便,绝不是为了爱我而爱我!这些,你们做儿女的是不会了解的。至于儿女的爱,那是更不可靠了,等儿女的翅膀长成了,随时会飞的。我就从我的父母身边飞开,有一天你们也会从我的身边飞开,儿女的爱,是世界最不可靠的一种爱。而且,就拿现在来说,你们又何尝爱我?你们只想父母该怎么怎么待你们,你们想过没有该怎么样待父母?你就曾经散布谣言说我虐待你!”
“我没有!”江雁容跳起来说。“没有吗?”江太太冷冷的一笑。“你的日记本上怎么写的?你没有怪父母待你不好吗?”
江雁容心中猛然一跳,日记本!交给康南看的日记本!她再也没有想到这个本子会落到母亲手中,不禁暗中庆幸自己已经把康南夹在日记本中的信毁了。她无言的呆望着面前的课本,感到母亲的精细和厉害,她记得那本日记是藏在书架后面的,但母亲却会搜出来,那么,她和康南的事恐怕也很难保密了。“雁容,”江太太说:“念书吧。我告诉你,世界上只有一种爱最可靠,那是母亲对儿女的爱。不要怪父母待你不好,先想想你自己是不是待父母好。以前的社会,是儿女对父母要察言观色,现在的社会,是父母要对儿女察言观色,这或者是时代的进步吧!不过,我并不要你们孝顺我,我只要你们成功!现在,好好念书吧!不要发呆,不要胡思乱想,要专心一致!”江雁容重新回到课本上,江太太沉默的看了江雁容一会儿,就走出了江雁容的房间。雁若正在客厅的桌子上做功课,圆圆的脸红扑扑的,收音机开着,她正一面听广播小说一面做数学习题,她就有本事把广播小说全听进去,又把习题做得一个字不错。江太太怜爱的看了她一眼,心想:
“将来我如果还有所希望,就全在这个孩子身上了!除了她,就只有靠自己!”她走到自己房里,在书桌上摊开画纸,想起画画前的那一套准备工作,要洗笔,洗水碗,调颜色,裁画纸,磨墨,再看看手表,再有半小时就该做饭了,大概刚刚把准备工作做完就应该钻进厨房了。她扫兴的在桌前坐下来,叹口气说:
“家!幸福的家!为了它你必须没有自己!”
第二次月考后不久,同学中开始有了流言。江雁容成了大家注意的目标,康南身后已经有了指指戳戳的谈论者。这流言像一把火,一经燃起就有燎原之势。江雁容已经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她感到几分恐惧和不安,但她对自己说:“该来的一定会来,来了你只好挺起脊梁承受,谁叫你爱上他?你就得为这份爱情付出代价!”她真的挺起脊梁,准备承受要来到的任何打击。一天中午,她从一号回到教室里,才走到门口就听到程心雯爽朗的声音,在愤愤的说:
“我就不相信这些鬼话,胡美纹,是你亲眼看到的吗?别胡说了!康南不是这种人,他在我们学校教了五年了,要追求女学生五年前不好追求,等老了再来追求?这都是别人因为嫉妒他声誉太好了造出来中伤他的。引诱女学生!这种话多难听,准是曹老头造的谣,他恨透了康南,什么话造不出来?”江雁容听到程心雯的声音,就在门外站住了,她想多听一点。接着,胡美纹的声音就响了:
“康南偏心江雁容是谁都知道的,在她的本子上题诗题词的,对别的学生有没有这样?江雁容为什么总去找康南?康南为什么上课的时候总要看江雁容?反正,无风不起浪,事情绝不简单!”“鬼扯!”程心雯说:“康南的清高人人都知道,或者他有点偏心江雁容,但绝不是传说的那样!他太太为他跳河而死,以及他为他太太拒绝续弦的事也是人人都知道的,假若他忘掉为他而死的太太,去追求一个可以做他女儿的学生,那他就人格扫地了,江雁容也不会爱这种没人格没良心的人的。为了江雁容常到康南那里去,就编派他们恋爱,那么,何淇也常到康南那里去,叶小蓁也去,我也去,是不是我们都和康南恋爱,废话!无聊!”“哼,你才不知道呢,”胡美纹说:“你注意过康南看江雁容的眼光没有,那种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