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子既然排定,就开始选举了,选举之前,康南对学生轻松的说:“我相信你们都认识我,但是我却不认识你们,我希望,在一星期之内,我可以叫出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你们彼此同学已经两年了,一定互相清楚,选举必须负责,不要开玩笑,选举之后,你们有什么意见,可以告诉我,我不愿意做一个道貌岸然的老师,愿意做你们的一个老朋友,但愿我能够对你们真正有所帮助。”他底下还有一句心里的话“以报答你们欢迎我的热忱。”不过没说出口。
选举是由学生提名,再举手表决。一开始颇顺利,正副班长都产生了,正班长是李燕,副班长是蔡秀华,两个人都一目了然是最标准的“好学生”。接着,就选举学术股长,这是管班上出壁报,填课室日记……等文书工作的。江雁容的名字立即被提出来了,康南把名字写在黑板上,下意识的看了江雁容一眼,她紧闭着嘴坐在那儿,脸色显得严肃而不快。然后又有三个人被提名,表决时,康南诧异的发现全班五十二人,竟有五十人投了赞成江雁容的票,江雁容那张小小的脸显得更严肃了。表决结果,江雁容是正学术股长,胡美纹是副学术股长。康南正预备再选下一股的时候,江雁容举手发言了,她从位子上站起来,坚决的说:
“老师,请改选一个学术股长,我实在不能胜任。”
“我希望被选举的同学不推卸责任,”康南说,微微有点不快:“你是大家选出来的,同学们一定知道你能不能胜任。”
“可是,老师,”江雁容的睫毛垂下了,然后又抬起眼睛来,眼光有点□徨无助。“我有我的苦衷,每位同学都知道我不是个功课很好的学生,我把全部时间用到功课上都无法应付,如果再让我当学术股长,我一定又耽误了功课,又不能好好的为班上服务,而且,我已经连任三学期的学术股长了,也该换换人了。”康南不喜欢有这种“辞职”的事发生,但江雁容那对无助而迷茫的眼睛,和那恳挚的语调使他出奇的感动,他犹豫了一下,说:“这样吧,问问同学赞不赞成你辞职?”
“赞成也没有用,”一个坐在前排,圆圆脸,胖胖的身材的同学说话了:“就是江雁容不当学术股长,将来壁报的工作还是会落在她身上的,没有人能代替江雁容!”
全班都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这位同学的话,江雁容站在那儿,默默的扫了全班一眼,然后一语不发的坐下了,垂着眼帘对着桌子发呆,修长而白的手指无意识的玩弄着一个做镇尺用的铜质松鼠。康南咳了一声,继续选下一股的股长,这是风纪股,是维持全班秩序,检查每人服装的股长,这是责任最重也最难做的一股。那个圆脸胖身材的同学举手提了名,是出乎康南意料的一个名字:
“程心雯!”康南还来不及把名字写到黑板上,程心雯像地雷爆炸似的大叫了起来:“活见鬼!”全班同学都把眼光调到程心雯身上,程心雯才猛悟到这声诅咒的失态,但她来不及弥补这份失态,她手忙脚乱的站起来,嘴里乱七八糟的说:
“老师,你不能写我的名字,你不要听叶小蓁的提名,我和叶小蓁有仇,所以她设计来陷害我,叫我当风纪股长,好像叫流氓当法官,那,那,那怎么成?简直是开玩笑!我连自己都管不好,等我学会了管自己,再来当风纪股长!好吧?”
这几句话使同学们都笑了起来,连闷闷不乐的江雁容也抿着嘴角笑了。康南微笑的说:
“你别忙,还没有表决呢,你也未见得会当选!”
“哎呀,老师,不能表决……这个……”程心雯抓耳挠腮的乱闹了一阵,看看没办法,只好坐下来等待表决,一面对着叶小蓁背影低声的做了一番惊人的诅咒。
表决结果,竟然全班举手赞成程心雯,程心雯管不了别人,只拚命抓着身边的江雁容,嚷着说:
“你不许举手,你举手我就和你绝交!”
江雁容看看班上那些举着的手,知道大势已定,就放下手来。结果程心雯以五十票当选。程心雯又跳了起来,因为跳得太猛,差点带翻了桌子,桌板掉到地下,发出一阵乒零乓啷的巨响,程心雯也顾不得去拾桌板,只是指手划脚的叫着说:“老师,全班都跟我作对,你千万不能让我当风纪股长,要不然全班都完蛋了。哎呀,这……这……根本是活见鬼!我怎么能当风纪股长嘛!”“既然同学们选了你,”康南说:“你就勉为其难的去做吧,先从自己下手,未尝不是好办好,我想你可以做一个好风纪股长!”程心雯无可奈何的坐下来,一脸哭笑不得的尴尬相,江雁容一直望着她微笑,程心雯没好气的说:
“你笑什么?”“我笑一只野猴子被风纪股长的名义给拴住了,看以后再怎么疯法?”江雁容说。下面是选康乐股长,总算没出问题,周雅安和何淇当选。再下面是选服务股长,程心雯迫不及待的举手,还没等到康南叫她提名,她就在位子上大叫:
“叶小蓁!”这次轮到叶小蓁发急了,那张圆圆的脸上嵌着一对圆圆的大眼睛,显然也是个精明的孩子。她在位子上抗议的大喊:“不行,老师,这是报复主义,这种提名不能算数的!”
“哦,你提的名就算数,别人提的就不算!”程心雯说。
康南一语不发的把叶小蓁的名字写在黑板上,程心雯得意的对叶小蓁做了个鬼脸,似乎连自己当选为风纪股长的事都忘记了。叶小蓁终于当选为服务股长,接下去,事务股长也顺利产生。康南长长的吐了口气,要新当选的学术股长江雁容把选举结果记录在班会记录上,江雁容接过了记录本,按照黑板上的名字填了下去。
班会结束后,康南走出教室,下了三层楼,回到单身宿舍里。这是间约六个榻榻米大的小房间,放了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架,几把椅子,剩下的空地就没有多少了。有时,学生们到这儿来问问题或谈话,一来五六个,这房子就会被挤得水泄不通。泡上一杯香片,他在桌前的藤椅里坐下来,燃起一支烟,开始静静的吐着烟雾,凝视着窗帘上的图案沉思。这不是个容易对付的班级,他已经领略到了。这些女孩子似乎都不简单,那个大眼睛,坦率而无所畏惧的程心雯,那小圆脸,表情丰富的叶小蓁,还有那个沉静而忧郁的江雁容……这班上的学生是复杂的。但,谁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人才?程心雯的绘画是全校闻名的,周雅安曾经在去年的欢送毕业同学晚会里表演过弹吉他,那低沉而柔美的音符至今还印在他脑中。江雁容更是闻名,在她读高一那年,就有一位国文老师拿了篇她的作文给他看,使他既惊且喜,而今,这有对梦似的眼睛的女孩竟做了他的学生!他是教国文的,将不难发掘出她的文学天才。可能在若干年后,这些女孩子都成为有名的音乐家、画家和作家,那时,他不知有何感想?当然,那时他已经老耄,这些孩子也不会再记得他了。
教书已经二十年了,不是吗?二十年前,他在湖南省×中做校长,一个最年轻的校长,但是学生欢迎他。直到三十八年,共产党扬言要杀他,他才连夜出奔。临行,他的妻子若素递给他一个五钱重的金手镯,他就靠这个手镯逃到香港,原期不日就能恢复故土,谁知这次竟成了和若素的永别。若素死于三年后,他得到辗转传来的消息已是五年后了。若素,那个沉默而平庸的女人,却在被迫改嫁的前夜投水而死。他欠若素的债太多了,许多许多深夜,回忆起他和若素有过的争执,他就觉得刺心的剧痛。现在,若素留给他的只有一张已经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影也模糊了,再过几年,这张照片大概就该看不清楚了,但,那个心上的影子是抹不掉的,那份歉疚和怀念也是抹不掉的。若素死了,跟着若素的两个孩子呢?他走的那年,他们一个是七岁,一个四岁,现在,这两个孩子流落在何方?国家多难,无辜的孩子也跟着受罪,孩子有什么错,该失去父亲又失去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