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主人的一声令下,开明大步开迈。
越过空旷的高原,开明疾行驰向满浓密绿林的高峻山脉。掠眼而过的郁绿树群,堆叠成变,彷佛一座座巨大的绿色城郭将他们团团围住。再更往群山行人,湿润的白色山气笼罩在山与山的交界处,不但模糊了山林与天的分际,也模糊了人眼所能辨识的极限。
眼前的景致朦胧得不像真实,远山、近山,全都隐藏在氤氲缭绕的雾气问,伸手张开的五指也被这片飘渺的山岚掩去了原有的形貌。
留衣紧紧地抓住开明浓密的金毛,感觉湿冷的空气黏着在皮肤上,慢慢带走包裹在衣物下的灼热体温。
穿过夹藏在群山中的低陷河谷与大片大片的深绿之后.开明突然蹬足突破峰顶云雾湿润的水气,一跃而上。褪去云雾的峰顶天际一片清朗,沿着山形急速往下直落的底部连接着波澜壮阔的恢弘大海。
闪耀着鱼鳞光泽的近海,在陆地与海的交际之处形成一道夜星般的绚烂银湾,银湾向内延伸而去的陆面,是阡陌纵横的翠绿农地,才刚播植的春稻绿芽在一片灰蒙之中显得格外醒目。农地更上方,则出现了景致全然不同的瑰丽色彩善大片萤橘、女敕红、雪白、鹅黄、粉樱、艳紫、朱红、暗赭的花田,将整片大地缀成富含春景的美丽容貌。
这片色彩鲜丽的陆地是位居朱陆南方的花卉南国——堇国。开明日行千里的脚劲,眨眼间已经将他们带离齐都数百里之外。
“堇国的冬季远比朱陆各国都还温暖,大概是因为靠近大海的缘故。海风带来温暖的水气,让茧国的花朵拥有更长的生命。”
醴骁的声音在头顶上回荡着,留衣看见了身下那片色彩绚丽的堇国花田。
“也有人传说,堇国的地底住着一名蛇身女妖,女妖深爱的男人因为害怕女妖覆满鳞片的身体,所以弃她而去。为了唤回爱人,女妖在身上铺满了美丽的花朵,掩饰让爱人惧怕的鳞片。一年、两年过去了,男人还是没有回到女妖的身边,女妖留着泪,泪水汇流成河,男人始终没有再出现。后来,女妖的泪流成了穿越堇国的乌河,女妖死去的身体则化成堇国土地上的花草。”
“那个女妖太傻了。”
“一般人都会说是痴情吧!”
“没有办法接纳自己所爱之人的缺陷,这样的男人哪里值得爱?这样的爱怎么会是爱?”
醴骁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将双眼移向远天,“那恐怕是因为你是个性坚强的女性。如果我——”
“什么?”
“不,没什么!”原本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的醴骁却又突然止住了口,静默地与她看着那片美丽花田,直到西山日落,橘金的夕阳余晖逐渐没入远天的边际,他才又再驾着开明,乘着冰冷的夜风,从堇国的美丽春色回到覆满白雪的介国。
停了又下的飞雪缓缓地飘落在留衣的身上,沾湿了衣衫。
留衣拉紧衣领,在打哆嗦的瞬间,开明已经返回齐都的醴宅。
“小姐——”东院的庭园上,是如敏挥着手的身影。
“热杯桔茶给小姐。有热粥的话,也准备一些候着。”他放下她,一边对着如敏交代。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拉起她的手。“另外,明日裁衣的商家会到府邸来,冬衣、呢帽、绒靴、绒套……所有小姐需要的、欠缺的,也都一并交代下去做。”
“是。”
“新年结束之前,我会一直留在官邸里。想骑开明的话还有机会。”
开明载着主人乘风而上,离去前,十八只眼睛又对着她轻轻地眨呀眨。直到开明的身影在空中逐渐化为一个小小的灰点,一旁的如敏才吐着舌,露出顽皮的笑容。“呼!总算走了,那兽好怪,看得我好怕喔!小姐,您真勇敢,不怕它,还骑它呢!”
“那兽叫开明,性子很温和。它不咬人,只会舌忝人。”
“耶……不行,如敏还是怕……不过,真好,小姐总算笑了。”如敏笑咪咪的看着留衣。“小姐真幸福,将军一定一定很爱很爱小姐。”
“爱?什么是爱?如敏为什么会这么想?”留衣微惊地抬起头。
“爱啊?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爱,可将军真的很宠小姐呀!前些时候小姐受了风寒,将军就交代要煮些滋补的东西给小姐调养身子;还有将军说小姐怕黑,所以一定要如敏在小姐的床头点灯,不许让灯在夜里熄掉。现在连小姐没有冬衣的事,将军也都注意到了。娘告诉如敏,如果有人会很关心很关心如敏,那就表示那人是疼如敏、爱如敏的。如敏觉得将军对小姐很疼爱呢!而且,将军总是笑着和小姐说话,如敏进府到现在,除了在小姐面前,从来就没见将军那么开心地大笑呢!”
如敏笑咪咪的望着留衣,天真的双眼却让留衣陷入了沉默。
如果——如果不是在那么糟的情况下与他相识,她相信自己可能也会因为他的出色拔尖而受吸引。
尽避是经常的面露嘲讽之色,但他总会细心地察觉到一般人不会注意到的小细节,不论在齐都的民治上是如此,就连对待麾下的兵土、宅中仆婢的态度也都是如此。好几回,她在市街上听见百姓兴高采烈地谈论他有多么体恤民情,也曾在宅中听见仆婢喜孜孜地对他不多言的细心深受感动。
总在这个时候,留衣会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再对他好一点。
可是不由自主的,那一夜被凌辱的恐惧记忆总会在自己浮起这种想法时,突然跃进脑海中。于是,她又霹出憎恨的目光,一如往昔,恨恨地瞪着他,不理会他,也无视他的问候。
但他一点也不会在意。
即使明白地看见在她脸上的厌恶,只要他想要,他仍会自顾自的一迳说个不停。有时说到有趣之事,也会难得地露出不带半点嘲讽的笑容来,那时,那对金色眸子便会暖暖地像是抹上了一层温热,而他们之间,也会像是一对平和普通的朋友一样,仿佛只是同时在某场聚会中,巧合的相遇在一起。
可是,当她试探性的想要往前再靠一步时,那层温热又会突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惯有的冷漠。他们之间,有时相隔着海般遥远的距离,有时却又贴近如薄纸……这一切留衣全都看在眼里,然而愈是清醒的看见,就愈是难以明了他的意图与心思。
一层又一层的疑问堆积;重叠,重叠、堆积……留衣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座名叫“醴骁”的迷雾森林中。
第六章
介国新政成立后的第一个冬天即将过去。
镑都郡在幸峨侯与众督军的治理下,虽已陆续步上轨道,然而不曾间断的暴民暴动却仍在各都郡中持续上演。也因此,才刚结束新年庆典的齐都,尽避看似平静,但都中四处可见的都军部署仍隐约透露出齐都军部的严密警戒。
早膳过后不久,留衣习惯性的来到书房内看书。
已经好几日不见的醴骁,似乎忙于受到暴民暴动影响的齐都内政。自雪原一游后,两人不再有碰面的机会,连日以来对于醴骁的迟疑心绪,使得留衣处于惧怕与不安的状态中。潮起潮落的心绪是留衣惧怕自己日渐改变的最大证明,这样不安的情绪摆动也让她更加陷入迷惑的困境里。
“哒哒哒哒——”
书才刚翻不到几页,急促的脚步声便从门外传人,留衣真觉地放下手边的书,眼神警戒地盯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