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厉的声音传遍整片广场,聚集的百姓在醴骁与都军的环伺下,终于逐渐散去,而婢女瑞玲也在人潮之中消失了影迹。
等到人潮退去,醴骁才抱起留衣,脸色十分阴恻地返回宅邸。
一路上,被军氅裹住的留衣眼神空洞,尽避伤口明明就是疼痛的,她却一点也哭不出来。
回到毛邸后,婢女瑞玲房内的衣物早已清空,只留下屋壁上斗大的“杀人凶手”字迹。仆役回报后,醴骁只是了然的露出冷笑,眼神中并没有一丝同情,也没有半点追究的意味。
“明白了吗?这就是百姓眼中的王与王族。”
“王族……王族到底做了什么?”
“哪一种?你问的是看得见的,还是藏在阴沟里见不得人的?你是真心想听吗?”讥讽的笑容浮了起来。
“我并不是自愿生在王族之家,你不必提醒我身为王女的事实。”
“啧!是不是王女,对现在的你而言已经不再重要了吗?也好,想知道的话,就告诉你吧!”醴骁匆匆走出去,不一会儿又走进来,进门时,手上拿的是一大叠竹轴与纸卷。
竹轴与纸卷在留衣面前落下,上面的事实犹如人间炼狱。年幼的孩童被当作是春猎时的猎物;为了搜寻遗失的戒指,而把孕妇的肚子剖开;眼见长官强夺他人妻女出言指正者,却反遭炮烙之刑;剥人皮只为有趣,引河水倒灌贫苦百姓之家而引以为乐……来自各都郡控诉王族罪行的卷宗,血迹斑斑地诉说着百姓的仇恨。
“如何?还想再看吗?如果还想再看,明天我可以将军部里那叠和山一样高的罪证带回给你,让你清清楚楚地知道,王族的恩泽是如何披覆在介国百姓的身上。”
“呕……呕——”难以抑制的呕吐感泉涌而上,留衣搭着口,整个人几乎虚月兑。
明明一再告诉自己,绝对别再这个男人面前掉下眼泪,可湿热的泪水却怎么也无法忍住。佐辅介麒白死了!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王者,介麒所相信的王道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留衣痛哭失声。
头一次,醴骁为了女人的眼泪驻足了,即使是自己丑恶地夺去她的贞操的那一夜,他也不曾为她的泪水动容,可现在看着她,他却难以移动脚步离去。
她哭什么?是被那群暴乱民众弄出来的伤令她疼痛,还是为她高贵的自尊受到羞辱而哀恸?
“能哭也好,活着听见这样的事实,总比死了仍不晓得来得好,至少你能哭着知道百姓的怨愤。”一贯冷漠的声音里,似乎升起了一点点温度,然而,留衣并没有心思去察觉。
眼前,她只觉得佐辅介麒哭红了双眼的脸渐渐在自己的跟中扩大,那张脸哭得好悲戚……眼眸溢泛的泪水终于淹没了所有的视线,忽然暗黑袭上了眼,一瞬间,留衣失去意识,再也无法睁开眼。
★★★
床榻上,脸色苍白的留衣有着比初来时更为削瘦的脸庞。
醴骁看着她,有些惊讶。
印象中,那双如象牙似的美丽小手不仅变得粗糙,掌心也满着大大小小的伤疤,早已不复初见之时的细致柔女敕。再细细一看那头散落在枕边的细长发丝,在昏黄的灯火下,隐约可以看出失去光泽而显得枯萎与黯淡。
“小姐一切安好,只是惊吓过度而已,睡醒后让她服几帖药,调养调养身子,就不会有问题了。一切脉的大夫放回那只瘦得贴骨的手腕,走向桌台写药帖。
一旁凝睨那只手腕的醴骁忍不住走上前去握住她。
那时候的手,有这般纤瘦吗?
他轻轻左右翻动,看着掌心上那充满密密麻麻的浅白疤痕,却记不起初握时的温润滑腻感,他的视线移向她的脸,那张小巧精致的脸庞残留着暴民攻击后的紫青痕迹与细碎血痕。
愈是倔强的人,愈是会咬牙吞下苦楚,这些日子,她过的究竟是怎么样的生活,醴骁不难想象。
“她脸上的那些伤……”
“那些都是皮外伤,小心照顾,不会留下疤痕的。对了,将军——”
“什么事?”
“小姐身体虚弱,怕是好些日子没好好睡过觉。不论如何,要调养好身子还是得有充足的睡眠,如果可以,这几日就尽可能别叨扰小姐。”
“我明白了。”待大夫走后,醴骁唤来莞庆。“进府后,她从没睡好过吗?”
“这……”莞庆浮起欲言又止的表情。
醴骁很快便意会到她眼里的意义。“从今晚起,叫人在她房里点着灯,天没亮以前不许熄掉。还有,明天黄昏前,撤换掉所有宅邸里的仆婢,没有我的许可,不许她再独自一人外出。”
“少爷……”
“怎么?”醴骁面无表情地望着莞庆。
“醴骁少爷,你向来不是这样的人……”
“莞庆,你想听假话,还是听真话?”他笑了起来。“假话是我一时失控,做出罪不可赦的暴行来。真话则是枉费前幸峨侯这十几年来的教诲,骨子里流着败王之血的我,还是没有办法月兑离那样的诅咒。就是这么简单,没有更多的解释了。”
“少爷!”
“莞庆,别把好心浪费在无用的地方。不管你承不承认、相不相信,我就是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人。”嘲讽冷冷地浮上那双金色的眸子。
那一夜无论是恶意,或是无意,他的狰狞暴行已经深深凿入她的心底。后悔无法弥补曾经做过的事,而他根本也无意弥补,只有想办法让她继续跟他对峙下去,她与他的人生才有改变的可能与机会。
恨也好、怨也罢,至少她能以恨着他的理由继续活下去。
★★★
战火之后,介国各地仍然有将兵穿梭不断。
以醴骁、上官惩我为首的武将在破城后的这三个多月,每隔十日,都必须采集在军部,进行例行性的军务呈报。
当边境兵马部署完备后,首先产生的问题即是国中各都郡新任都督的人选指派。
这天清晨,来自军部的紧急命令让醴骁及各将军匆匆集合,直到天黑,军部的灯火亮起,从清晨开始便进入军部的各将军,还没有人出来过。
市街上,除了重兵规律的巡逻外,一切都跟过去的几个月一样,没有太多变化。
夜幕造临,华灯初上。
醴骁的宅邸也在仆役的点灯下,燃起温暖的火光。暖黄的灯火从屋檐透进位于二楼西侧的书房,火光随着夜风舞动起来,直到这时,留衣才发觉夜色降临了。
自暴民事件过后,她便被禁止独自一人外出及行动上个多月以来,她只能在宅院里活动,以往工作的书房成了她整日消磨时光的地方。
银月在手中的书翻到最后一页时,爬上了夜空。
留衣伸展着身体,久曲的四肢传来酸麻感,她站起身,正想走向窗台,忽然,一个闪动的影子出现在窗台上。
“你没杀死他?”
一名青衣男人怒目瞪着留衣。
留衣定眼一看,竟是将月。
将月手持长剑,眼神显得很凄迷,嗜血的浓烈恨意漂浮在那张久违不见的脸庞上。“这么说来,左恶醴骁收了一名宠妾的流言果真不假了?男人的抚弄很舒服吧?想必交欢技巧也很高明。如何?他的宠爱让你欲仙欲死吗?我怎么会傻到信任你呢?女人都只会败事!”
他的话充满了婬秽的羞辱,但此际更令人感觉恐怖的,是那双恍惚的眼。“贱人!佐辅介麒大人的死就这样被你忘得一干二净,比起他的死,男人给予的抚弄还更教你难以舍弃吗?”怒意发酵成无情的剑光,迎面刺来的长剑削断了留衣的发丝。